洛期依然用剑支着几乎已虚脱的身体,一动不动,目光炯炯。
我停下了擂鼓,感到世界在低沉的宁静里发出闷重的呻吟。
“ 洛期,他说得对,尽头,到了。”一袭白衣的皇甫沁出现在了城头上,她微笑着对洛期说,“ 洛期,放下你的剑和你的破碎天下,和我回家吧!”
这时,那群飞鸟又来了,它们在金陵城上盘旋鸣叫。“ 怏!怏!怏!”它们焦急地叫着。
皇甫沁对我说,“ 沾尘,慷慨当歌,死烈以和。”
在飞鸟的鸣叫里她纵身跃下了高高的城墙,她单薄的身体坠落在了洛期的身前。于是,在许多的冰冷的残骸间,多了这么一具温暖的尸体。
洛期抚摸着皇甫沁的身体,唇含浅笑。“ 沁,好的,我跟你回家。”他将手中的青霜剑蓦得扔向半空,一只飞鸟以更加疾厉的速度俯冲出去,用爪子抓住这柄剑,凄惶地叫一声,便往北飞去。其余的飞鸟亦尾随它而去。
“ 沾尘,我走了。”秦洛期对着我轻吟一句,便合住双眼,倒在了皇甫沁的身上。
“ 情深若此,岂不比天底下那些酸腐的所谓才子佳人善男信女要坚贞百倍!”曹彬缓缓挥手,万千的军马绕过有情人的尸体攻进了金陵城。
开宝八年冬十一月,金陵城门户大开,唐国灭亡。
御林军把一堆一堆的柴薪抱到宫殿四周,在后宫妃嫔的哭号里,李煜手握火把,面向远处直冲天穹的烽火,口口声声高喊要以身殉国。
面对死亡织舞分外冷静,她看着全身发抖的李煜,没有任何的表情。
李煜看看了身边,那些平日里的忠臣良将都已不知去向,他不禁长叹一声,甩出火把,“ 哧”的一声,冲天火光一下沸腾了起来。“ 烧吧!烧吧!让这绝世繁华和所有的缠绵恩怨都烟消云散,让我的肉体焦枯,让我的灵魂化作尘微一粒,永远任人践踏,以赎还我对先祖们的愧欠。”
“ 王,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不能死。”身披袈裟的司辰出现在火焰的对面,他一如从前的平静。“ 从今而后,你将满身苦恨继续生活,你不再是王,而只是一个罪人,一个负着亡国之恨亡国之耻的罪人。”
司辰脱下袈裟,把它扔进了燃烧的火里,顿时,火吞噬袈裟。袈裟在半空铺展、翻滚,幻化成了一团火球,把所有的炽焰都卷了进去。只余下了宫殿四周未烧尽的柴薪和几缕淡淡的青烟。
“ 司辰,为什么,还要我活着?”李煜无力地说。
“ 天以奇才于斯人,亦必以苦难于斯人。王,诗词是需要以生命为笔以苦难为墨来写就的。”火球飞向司辰,他双手合十,心神沉默。“ 王,我是宋国派到南唐来做内应的,我之所以能够退掉宋军,就是为了让唐军麻痹大意,宋军好乘机大举进攻。我出卖了你背叛了你,就让我用生命来忏悔吧!“轰”的一声巨响,司辰和那些炽烈的火焰一起,破碎飞溅,落尘而散。
普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
李煜双腿一软,跪到地上,顿时泣不成声。
站在唐宫前的曹彬高高将拒浪刀竖起,唐国的旗帜纷纷倒下。
织舞冷笑着回到自己的宫闺。她走到“ 净居室”的里面,把所有的经卷全部都撕了,她看着那些在空中飘散的纸屑,喃喃低吟:“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城。”
曹彬对李煜说:“ 李重光,速速收拾停当,好随我回东京去复命。”
李煜跪在曹彬脚下卑怯地说:“ 请将军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好打理完政务,收拾行装,拜别祖庙。”
“ 皇令难违,李煜,你不要故意拖延,否则龙庭震怒,我可就不好交待了。”曹彬站在龙椅前,手抚着龙椅上的雕镂,“ 李煜,你生得仪表堂堂,确非池中之物。可惜你这条龙不亢不飞,误断了勇将的一片赤胆忠心。”
我用马载着洛期和皇甫沁的尸体,在夷芽的指引下,向那座可以眺望到北方天空的山峰前进。
疾病缠身的秦辅国终于抵挡不了丧子之痛和亡国之悲的双重打击,昏死在儿子的尸前。侍仆们把老人搀扶到床上,我跪在他面前,我说:“ 洛期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我会亲手埋葬他,让他生为爱苦死得情欢,为他尽孝尽义使他虽死九泉亦可含笑。”
我挖开那些泥土,把洛期和皇甫沁用席子卷在一起,郑重地安葬进里面。我用双手把泥土一把一把地撒盖上去。
在北山的老树旁,就这么多了一座荒坟。我没有给他俩立碑,也没有写什么诔文,只是烧了一叠纸钱,放了几块洛期生前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在坟前。
我对夷芽说:“ 我要他们从此以后快乐地生活,像那些传说里写得结局一样,天上地下,不离不弃,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夷芽说:“ 长安已远,故土难归。”
也许,大荒沉落在远古的荒漠中时,当万千的仙众飞离神土飘降凡间时,就已经注定下,兮家神族的后人们,会死在离开故乡探寻自我的路上。
我问夷芽:“ 夷芽,你知道东京汴梁是个怎样的地方么?”
那一夜,唐宫里格外的冷清和寂寥,所有的宫女太监侍卫都不在了。连小婢女宓儿也不在了。我和织舞最后一次在太古容华鼎前缠绵恩爱,我们把现实和幻觉在汗渍间颠倒,把所有的珍宝都撒在地上,看着它们在我们的身体下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