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关外 第九章(2)

关外 作者:年志勇


金首志经常忘神地端详爱妻,爱她的一颦一笑,爱她柔和的声音,爱她耐人寻味的背影。

在柴米油盐的琐细中,苗兰仍不失娴静典雅,不时吟诗词读赋章。他永远记得妻读过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疏。

去来窗下相笑扶,爱道:

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

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是情感的撩拨,是至深至柔的缠绵,是透彻骨髓的旖旎。金首志闲暇时陪女儿玩耍,看膝下咿呀学语,欣慰无边。他以欣喜的眼神来端详花朵般的妻女,快乐之树根深叶茂,每一片叶子都舒展着,洋溢着暖色的光辉,以至于许多年以后,金首志无限留恋这段时光。

按照苗兰的提议,一家三口照了张相片,背景是高大的向日葵。向日葵将蒲扇般阔大的叶子和笑脸一样的花盘伸进了相片,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人物的身后,探头探脑地来分享幸福。相片定格了如诗如梦的意境,恍若隔世,苗兰显得那样高贵而妩媚,留给未来很不真实的幻觉。

金首志没料想,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张绽露笑容的照片。倘若说人生可以燃烧的话,那么现在的金首志就是绚烂的火焰,热情奔放而又旖旎多姿。生活变得安逸起来,睡眠好、精神好,气色也好,人在迅速地发胖。他心无旁骛地满足,即便碎银一样的月光透过窗户,一直淌到炕上,淌到他的脸上,也会睡得极其安稳。他已经很少回忆,更不愿意展望,金首志看中的是现在,而不是过去和未来。夹皮沟的往事被严严实实封存了,心灵的底片上似乎不再有严秀姑那哀怨的目光,不再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挤压胸口。

不知道是不是诗词的缘故,苗兰总是失眠。夜深人静时,默默感受丈夫那缓慢而匀称的呼吸,真是奇怪至极,苗兰有时觉得不够踏实,莫名的担忧排遣不去,一点一点地冰凉了脊背。

男人拥她入怀,抚着那光洁的脊背发笑,说:“这不挺好吗?别胡思乱想了。”

金首志与日本人的正面冲突发生了。手下警员裴某告假去凤岭镇订婚,身着便衣与平民无异。归途中,见一日本人与卖水果的老者抢夺。肚子有酒,胆子就大,裴某上前劝阻,示意老者忍让。东洋人怀疑裴某阻挡,回身呼喊,邻近店铺日本人齐出,群殴裴某。裴某不该将警笛带在身边,情急之中吹响了笛子。日本巡逻队闻讯而至,当场将裴某乱刀砍死。可怜此警员新郎未做,便为血泊中冤死鬼。日方不肯善罢甘休,警备队开赴隆德县城,包围了县公署,强词夺理,抗议中方警察擅入附属地滋事,威逼县知事认错。他们取出事先写好的文稿,逼迫县知事签字。文稿云:华警裴某带械抢劫,连伤日人数名,是以被击毙。要求赔礼道歉并严束军警。

见事态严重,县知事慌忙唤来金首志,询问此事。金首志正色道:“此一面之词不足有效,容调查再说。”

日本警备队带队军官掏出了手枪,金首志大怒,说:“有种就开枪吧!”

对方的枪紧紧地顶在胸膛,金首志动弹不得,他怒目相视,全无了赋诗写字的儒雅。事情就僵持着,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脏的跳动,甚至屋顶上麻雀的唧啾和平原的风吹动瓦缝的簌簌声。日本人是既得便宜又要卖乖,欺负人惯了,中方官吏一吓就软,无不就范,不想却碰见金首志这样的刺头。县知事想息事宁人,就说人已经死了,再节外生枝无益,便在文稿上签字画押。日本军官得意洋洋,放下了手枪,要求金首志签字。金所长简直要气炸了肺,恨不得一把撕碎了稿子。县知事想得挺开,说:“不就是签个字吗?签吧,守土有责,保一方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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