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二儿子在外念书，半年才回一次，家里有些清冷。生火做饭都是赵百合、赵金菊姊妹的事，赵金氏专心致志地照料马兰和成和。赵前觉得老婆太累了，曾提议说雇个帮手如何，金氏反对：“这么多儿女不用，装个啥劲儿呀？平白无故地叫人家伺候啥？”

见老婆认死理，赵前就不再说什么，只是觉得女人太愚蠢，实在不可理喻。虽然赵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还是同意三闺女来县城读书。赵家所有的女儿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不敢当他的面笑，更不敢当面哭。闺女们见了父亲都紧张得要命，行动都极为小心谨慎。她们必须牢记父亲大人的教导，手脚勤快，低眉顺眼。

赵前有辆自行车，赵百合经常擦洗。日子稍长，赵百合就敢骑了，先是在院子里练习，那天胆子一大，偷偷骑街上去了。赵百合的车技仅限于能骑不能下。她有些慌张，怕摔，摇摇晃晃的，引得路人侧目。自行车是稀罕之物，女子骑车更是前所未见，众人惊奇极了。街上不三不四的汉子，开心得不得了，吹口哨的有之，鼓掌的有之，一路尾随聒噪。赵百合吓哭了，又怕摔倒出丑，硬着头皮蹬下去。吵吵嚷嚷间，围观的人越跟越多。恰巧有警察路过，上前一把揪住车子，以“伤风化”为由，将赵百合连人带车扣下。赵前闻讯赶来，才免于处罚。警察规劝说，好好管管你家女学生吧。赵前深觉丢人现眼，回到家，恶狠狠地踹了赵百合一脚，大骂：

“什么男女平等？念书念斜歪了，越念越没羞！”

赵百合的学业就此中止，并牵连了妹妹。赵前宣布，从今以后女孩子不许进城读书。眼泪软化不了父亲，赵百合被迫辍学，回老虎窝操持家务，照看弟妹。当暮色笼罩小街的时候，赵百合站在家门口吆唤：“三子，三子吃饭啦……”

三子是赵成永的小名，满老虎窝没有不认识赵三子的，却很少知道他大号。赵三子做孩子头，倒不是依仗老爹的权势，男孩子之间比的是武力，谁的拳头硬谁的胆子大谁就是大王。正是七岁八岁讨狗嫌的时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遇到他打了别家的孩子或者惹了麻烦时，赵金氏再忙，也得腾出工夫揪着三儿子的耳朵登门道歉。人家说小孩子嘛，不算啥不算啥。会说话的主儿还会发出赞叹：“嗨嗨，小时流脓，长大成龙啊。”

赵三子成不了龙，每次闯祸回家就挨一顿胖揍。金氏的武器是炕上的笤帚疙瘩，噼里啪啦地把三儿子的屁股打得通红，边打边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滚刀肉？”

赵三子皮实着呢，母亲怎么打也不在乎，竟咧嘴笑起来：“妈，啥是滚刀肉啊？”

金氏只好使出杀手锏：“等你爹回来，看不打断你的腿！”

老虎窝是围在土墙里的小街，商号陈列于两条马路交叉的十字街上。老虎窝大大小小的已经有了三十多家买卖，四百多口人了。赵三子是不带笼头的马驹，不知深浅地快乐着。十几个小崽子，无数遍在小街呼哨而过，闹得鸡飞狗跳墙。他们没有关于可怕的概念，不知道啥叫天高地厚。春天剜野菜爬树，钻进柳树毛子里吹柳笛儿。夏天，弹琉琉甩泥泡儿，洗澡摸鱼，打野杏掏鸟窝捕鸽子。秋天，偷地瓜掰苞米烧毛豆，扛着铁锹漫山遍野地挖田鼠，捉到田鼠后在尾巴上系上干草点燃，看惊悸的火球在旷野里飞奔。

大雪一下来就是冬天，穿上臃肿的棉衣棉鞋，正好扣家雀粘捕苏雀儿，有时也去砸冰窟窿抓鱼。撒尿成冰的数九寒天，冰层下的鱼处于休眠状态，鲇鱼嘎鱼泥鳅最多，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捞出黑鱼。跟大人打猎也不错，扛着土炮套狍子打野鸡。猎人都在冬季行动，动物要出来找食吃，视线空旷便于狩猎，而且猎物的皮毛整齐柔暖。捕鱼打猎既费力气又需要耐心，没有大人领着可不成。

柳津河一封冻，赵三子就成了木匠，吱吱嘎嘎地锯木板，叮叮咣咣地钉爬犁。冰上的游戏多得是，抽陀螺也叫耍冰猴儿。冰猴是上圆平下尖尖的木制圆锥体，尖顶端镶嵌铁珠，用鞭绳缠绕中间，猛力撒开使之飞速旋转，然后用鞭子抽打，使之在冰面上转个不停。最有趣的当属耍子母猴，在大的冰猴空心里放一只小猴子，大猴子被抽动得飞转，小猴子也跳出来一同旋转；如果将冰猴上刻几个小孔，抽起来就会嗡嗡带响，这便是响猴子；将冰猴的平面涂上颜色，旋转起来色彩斑斓煞是好看，这种陀螺叫花猴子。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各自鞭打自己的猴子，猴子或花花绿绿或嗡嗡蜂鸣，三五只相撞，被碰撞翻的退场，最后的胜利者尊之为猴王。

在冰上打滑出溜儿是女孩子家的游戏，赵三子他们不屑于此。他们常去放爬犁，趴在爬犁上从坡顶往下放，两耳生风，横冲直下，结果人仰马翻。男孩子们更热衷于滑单腿驴，两脚并拢蹲在上面，双手撑着铁钎滑行，速度比爬犁快得多，也灵活得多。赵三子还喜欢蹬“滑子”，一脚底绑一块木板，木板底下嵌一两根铁条，另一只脚系一个脚蹬子，也就是一块皮子上反钉鞋云子，鞋云子的四五个齿朝向冰面。滑的时候，蹬皮子的脚在后头撑蹬，使得另一只脚滑行如飞。

单腿驴：一种游戏冰车，像“T”字型的板凳，踏板下的木方里镶嵌铁片或铁条。

新冻结的冰面像镜子似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清雪更好，这样的冰面一般都在活水附近。

活水经常涌出，冻结后光洁如新。胆大的孩子总爱涉险，单腿驴划出欢快的刀痕，冰层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刺激非常。轰隆一声，冰面塌陷，赵三子跌落水中。小伙伴们哭声一片，赵三子挣扎着爬上来了，棉衣迅速板结成了铠甲，寒风灌满了领口。牙齿嘎嘎直打颤。筋疲力尽的赵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三子，背向刀割般的西北风大喊：“冻死我啦！”

想撒腿往家跑，才迈上几步就一头栽进雪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