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波漫无目的地走着,嫉妒和愤怒让他昏昏沉沉,街景、车辆、行人在他的眼里都变成了黑白的,他脸上挂着冷笑,望着走过身边的那些不同的面孔。马小波以为自己走一走就会后悔出来,但是没有,他胸中积蓄着对庄丽的愤怒,把她对他的好都忘记了,这个自己最亲近的女人,突然变成了最疏远和无关紧要的人,他一点也不想念她了。甚至,马小波有些解脱的感觉,无论如何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了,再也不会因为熬夜受到她无以复加的惩罚了,再也不会因为自己没钱没地位忍受她愤恨的抱怨了,再也不会因为工作忙被她骂成不解风情的臭男人了。总之,在决定放弃的同时,他又重新得到了原本已经失去的很多,这就是舍和得的哲学。马小波发现,并不只是因为刚刚发生的那件事,自己才痛下离开庄丽的决心,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更多的是平时忍受的事情到了一个极点,他早就想逃跑了,今天的事其实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平时的生活是炸药包,今天的事情是导火索。因此马小波甚至决定,从今往后保持独身,再也不踏进婚姻的雷池一步了。至于庄丽怎么办,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如今的这种局面,是两个人共同造成的,没有人有承担所有责任的义务。
路过电车站牌,有很多人站在那里等车,马小波的手在裤兜里摸到一枚硬币,就凑过去。正好电车来了,马小波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上了车,车上人很多,但马小波感到仿佛置身于没有人的空屋子里。跟每天上下班时一样,车厢里很多人在交谈,但马小波不再对这些对话感兴趣,他觉得他们说的都是些废话、傻话,忍不住想笑。马小波不想看任何人的脸,就闭上了眼睛假寐,突然想到从前做过的那个唐小芙要带自己去南方的梦,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唉,从前做梦都认为荒唐的事情,如今竟然成为了现实;从前梦一回都感到后怕的私奔,现在竟然成为一种渴望,在这不知何去何从的关头,如果真有个唐小芙拉他去南方,马小波会毫不犹豫地跟她去,只要她不强迫他结婚。
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马小波睁开眼睛,发现车厢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而自己还吊在那里站着。没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个人都在想着个人的事情,人们已经习惯了对别人的不幸漠不关心和对别人的闹剧凑热闹。马小波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看着外面。电车报站的声音对他毫无意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报站,停车,又开车,上来一个女人,坐在了马小波的对面。马小波依然看着窗外,突然听见好像是庄丽在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有一瞬,他很担忧她会不会想不开,但是他狠心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了。可是那叫声更清晰了,比刚才大声了些,马小波意识到可能真有人在喊他,扭过头来,就看到刘阿朵坐在对面。马小波愣住了:总是在他和庄丽闹矛盾的时候,碰上这个一直爱着自己的女孩,上帝真能开玩笑。
同样是在电车上再次意外的相逢,刘阿朵像上次一样惊喜,并甚为羞涩,她目光喜悦地盯着马小波的眼睛,说:“小波,我一上车就看见是你了!”——和上次马小波午夜从公园出来在末班车上碰到她时,说的是同样的话。
与上次不同的是,马小波已经不能让自己跳出情绪的左右,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摆出一副男人的样子来跟刘阿朵侃侃而谈,他甚至没有答话,只是用迷惘的眼神望着她,也许,此刻他看见哪个年轻女人都会想到庄丽。
刘阿朵欣喜地望着马小波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但她却没看出来,在那眼睛的深处,是刚刚经受重创的感情堤坝,马小波现在的感情,已经没有一点可以控制的力量了,稍有伤怀,就会泛滥,像一桶水泼向窗户纸,或者,像一眼泉,随便冒出一点水,就到处流淌。刘阿朵当然也不知道,不只在此刻,并不只因为见到她。而马小波真的已经不堪情绪的波动,突然感伤起来,他开始抽泣,收也收不住。马小波努力地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告诉刘阿朵自己很幸福,妻子贤淑,生活美满,可刚想给刘阿朵看一个笑容,就在笑容尚未完全展开的时候低下头去,把脸埋进双掌里,开始深深饮泣,收也收不住。
刘阿朵迷惘地望着马小波,看他抱着头无声地哭泣,哭得那么忘情。电车上已经很暗,灯光流萤般飞过车窗。马小波的泪从指缝漏出来,滴向铮亮的皮鞋,闪着不可捉摸的光。刘阿朵轻轻地叹息一声,心中的喜悦仿佛水在一刹那结成了冰,情绪的落差使刘阿朵微微战栗了一下,但刘阿朵没有动,她可能被吓住了,也可能猜到了他悲伤的原因而变得踌躇,因此没有伸出手去抚马小波的背,抚马小波弄乱的黑发,来安慰他。
马小波突然而至的悲伤让刘阿朵有些无措,她想到他可能对当初的绝情感到自责和忏悔,她但愿是这样。离开马小波之后的这些年来,刘阿朵像当初走向马小波时一样,除了自己别无所有。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何止没有得到,这个除了回忆一无所有的女孩似乎一直在失去着,比如青春,比如爱情和对婚姻生活的浪漫幻想。刘阿朵并不怪马小波,她还记得,马小波和她分手的时候,说他对她没有爱的感觉,爱情和同情是两码事,他必须找一个让他有爱情感觉的人,这样组成的家庭,才能保证一生的幸福。刘阿朵坚信马小波找到了他爱的人,而且一直幸福到现在,并将一直幸福下去。可是马小波为什么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