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4)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杨作新问媳妇的消息传出,村里那些出了五服的杨门的大姑娘们,也猛然发现身边这个小书生长大了,到了该婚该娶的年龄了,于是纷纷动开了心思。或者纳上一双绣花的袜底,悄悄地塞到杨作新手里,并且逼着杨作新赶快脱下鞋子,垫在里边,免得别人问起。或者从垴畔上用棍子打下一把酸枣,瞅瞅四下没人,塞进他的书包里。生活中骤然起了变化,变化得叫杨作新莫名其妙,他回去问父亲杨干大,父亲说,少跟那些死婆姨烂女子来往,他问母亲,母亲只是笑而不答。

说一千道一万,主意最后得由杨干大拿,而在决定这些家庭大事时,杨干大又总是以婆姨的意见为意见。其实,杨干妈早就心里有了合适的人选了,任凭媒人跑断腿,踢烂门槛,磨破嘴皮,任凭那些杨门出了五服的大姑娘甜甜地向她讨殷勤,她只是虚于应酬。原来,她瞅下了自己的一个娘家侄女,叫灯草的。她喜欢灯草本分、老成和勤快。杨干大见过这灯草一面,他觉得粗糙的灯草配不上细皮嫩肉的杨作新,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南瓜,起码要人能看过眼才行。杨干大提到灯草嘴唇厚,杨干妈说,嘴唇厚说明她人老实,杨干大提到她脸黑,杨干妈说“黑是黑,本颜色”,杨干大提到她大屁股,杨干妈说屁股大好养娃娃。杨干大见杨干妈是铁了心了,于是也就不再表示异议。

吴儿堡这边打发媒人去说,灯草的父母那边,听了提亲的事,慨然应允。不久后庄传回话来,一切按规程办。按规程办就是要出四十块大洋的聘礼,这在当时是个公价,人们不提钱的事,嫌那搪口,只说按规程办,也就是说要出四十块聘礼了。灯草的父母,提这个条件也不算越外,因为不论是找谁家闺女,都不免要出这一身水,而且只能往上不能往下。聘礼出得少了,乡下人会有闲话,说这女子不值钱,恐怕是做下什么非嫁不可的事情了,或者是个“石女”石女:指生殖系统有毛病,不能过性生活或不能生育的女性。。

四十块大洋可不是小数目,这几年杨作新上学,家里的一点积蓄已经告罄,现在仅仅能维持着不饿肚子的生活。可是不出这聘礼又不行,咋办?想要告借,没个借处,想要去抢,没那个胆量,想要去偷,又舍不下身子,杨干大圪蹴在畔上,唉声叹气一阵,最后不得不把目光盯在杨蛾子身上。

“家里对蛾子欠得太多!”杨干妈说。家里尤其是杨干大,从没把这个女孩儿当个人儿,好像她是风吹大的,雨打大的。那一年有了杨作新,杨干大专门背了一背狼牙刺硬柴,送到镇上药铺,央药铺先生给孩子起了个“杨作新”的大名。到了蛾子手里,孩子一岁了,还没有名字。“你倒是到镇上跑一趟呀!”杨干妈说男人。杨干大这时正在吃饭,米汤碗里,扑扇扇落下个麦蛾儿,杨干大信手把蛾子挑出来,说道:“女娃娃家,好赖有个叫上的,就行了,这孩子,就叫她‘蛾子’吧!”杨蛾子的大名,就是由此得来的。

心疼归心疼,杨家要过四十块大洋这个门槛,还得靠杨蛾子了。杨干大和杨干妈,窃窃私语了几天,于是找来了媒人,在远处一个村子里,草草地为蛾子定了一门亲,说好等杨蛾子十三岁完灯完灯:农村风俗,孩子自一岁起,年年过春节时,由母舅送灯笼,直到十三岁。最后一次送灯笼叫“完灯”,是为隆重。完灯以后,表示这孩子已经成人,不必再由舅家监护了。  以后,再过门。杨蛾子的四十块聘礼一到,红封拆也没拆,杨干大就打发媒人,给后庄送去。聘礼到了,这门亲事算正式定了下来,后庄那边,收拾停当,只等吴儿堡这边选个良辰吉日,花轿抬人了。

这一切杨作新都不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时的杨作新,心高气盛,一抹心思,只想效仿杜先生,念完初小,再念高小,高小完了上中学,中学完了上大学,“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此物为大用”,这些古人今人的句子,总不时盘桓在脑际。

这一天,前庄小学第一届学生毕业,杨作新揣了一份盖着杜先生私章的毕业文凭,兴冲冲回到家里,双手递给父亲。父亲一看,自然欢喜。也许是为了喜上加喜,父亲杨干大这时将自己这些天的操劳婚事,和盘托出,并且说你小子算是有福气,一切都由爹娘操办着,唾手可得,不像他那一阵,爹娘早死,一切都得自己操办。杨作新听了,吃了一惊,年纪这么小就结婚,同学们见了,一定笑话,那杜先生说不定也会笑话他的,于是使起性子来,说他不要媳妇。杨干大本来正美滋滋地准备听儿子说几句感激的话,想不到儿子这样不识抬举,热脸碰上了个冷屁股,真可怜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了。杨干大登时恼了,弯腰从脚上取下鞋子,冲着杨作新的屁股,狠狠地打起来。

按照常规,老子打儿子,儿子抬腿一跑了事,可是杨作新是个犟板筋,任杨干大的鞋底砰砰啪啪地打着屁股,他既不逃跑,也不告饶,并且嘴里还不停点儿地念叨着“我不要媳妇,我要上学”之类的话。从山上挖小蒜回来的杨蛾子,看到这阵势,吓哭了。她去拉父亲,于是父亲在打杨作新的同时,也给了她两鞋底。她见父亲这回是动了真怒,赶紧跑进窑里喊妈妈去。杨干妈从窑里出来,数落了儿子两句,要他给父亲回话。接着又说男人:今天是儿子高兴的日子,如今是民国了,不兴科举,要么,儿子的这张文凭在手,该是个秀才,喜都喜不过来,还打他。

杨作新见惊动了母亲,又见父亲像被人刨了祖坟一样气急败坏,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低下头来,张口叫一声“大”,算是认错。杨干大身上早没有劲儿了,有了这个台阶,也就就坡下驴,把鞋往地上一扔,趿在脚上,然后蹲在畔上,抽他的闷烟去了。

婚事还得进行,而且事不宜迟;定了亲不结婚,逢年过节,便还要破费,带着像样的礼品去看丈人。所以杨作新回家以后,不多日子,杨干大便给他把婚完了。正如那陕北民歌唱的那样: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定,三月里送大钱四月里迎。一顶花轿,伴着吹鼓手凄凉的唢呐声,灯草儿嫁到了吴儿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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