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两人也就不再忌讳,脱光衣服,一个被窝里睡了。灯一拉灭,张家山觉得自格儿怀里搂着的,仍是当年那个如花似玉的俏姑娘,于是情不能遏,翻身坐起,又伸出巴掌来,在谷子干妈的肥屁股上拍了两下,说道:“拍马是为了骑马!”话音未落,一翻身,便跨了上去。那谷子干妈,今日已非昨日,经历过的人了,自然知道那事的好处,加之又生性孟浪,贪欢爱耍,于是挺起腰来,乐得承受。一个儿老汉,一个儿婆姨,气喘咻咻,强鼓余勇,依稀一度春,了事。那谷子干妈,兴头刚被激起,还觉得有些不够,待要骚扰那老汉时,见他已歪着个头,嘴角上挂着涎水,沉沉睡去。心疼他,谷子干妈也就收了念头,为他拽一拽被角,自格儿像个猫儿一样,往他怀里一蜷,睡去。
二日,张家山起了个大早,一提身子,来到了镇上的文化站里。这块地面,是范仲淹当年抵御西夏,修十六座连城之地,也算一个古地方。镇文化站里,收了些古墓里挖出来的古董,没来得及上缴,还在那里摆着。张家山挑了一阵子,挑了一个镶着银边的青花瓷碗,却是宋时官窑里生产的。是不是范仲淹当年用过的,无凭无据不得而知。仗着人熟,张家山说了句“权且借用两天”,说罢捧了瓷碗,回到所里。
吃罢早饭,张家山要谷子干妈,用这瓷碗,和上半碗猫食。继而,又要谷子干妈,抽出腰间的红裤带。接了裤带,他牙齿咬住裤带头儿,用手一挎,挎下一绺来。仍将那裤带还了谷子干妈,用这挎下的一绺,一头,拴了猫儿,另一头,拴在门槛上。这些事情做完了,平一平气,端起猫食,放在猫儿跟前,“当当当”地用木棒儿将碗轻敲几下。
谷子干妈见了,有些不解,问张家山这是发的哪门子神经。张家山要她不要吱声,“过而知之”,一会你就会明白是咋回事了。
不等到了晌午端,镇那头转过来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古董贩子。这贩子,正是张家山初入六六镇时瞧见的那位,张家山这一个机关,却原来正是为他布的。有老话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话看来不假。那古董贩子,眼睛往街道两侧瞅着,见了这青花瓷碗,一阵眼亮,拐子担水,一扑衍一扑衍地就过来了。过来后,站定,瞅着那猫儿吃食。瞅了一阵,和谷子干妈搭讪两句,说出要买那只瓷碗。
此时张家山正坐在对面土堆上那个青石上,闭着眼睛假寐。见来人问得急切,谷子干妈又难以应对,于是扬声说道:“家里的陈设,你看上哪件是哪件。这只青花瓷碗么,却是不卖!”贩子听了,明白做主的是这位了,于是转过身,过马路,走到张家山跟前,恭恭敬敬地敬上一支纸烟。贩子动问缘由,张家山点着了火,吸一口烟,说道:“这只猫儿,生就一怪癖,只见了这碗里盛的猫食,它才动口,若卖了这碗儿,好端端的一只家猫,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它饿死不成!过路客官,你不要问了,我这猫儿和碗儿,向来是不分家的!”
贩子听了,沉吟半晌。见张家山已接了他的香烟,明白这事还有周旋的余地。思忖半天,想出一个办法,于是改口,提出要买这只猫儿。张家山一听,心中暗喜,明白这贩子已经上了他的钩竿了。喜归喜,那喜却不露在脸上,脸上仍是一副淡漠。那嘴里,还是一个劲地搬扯。贩子见了,再三央告。张家山见火候到了,那贩子确是真心要买,于是放话道:“看来这猫儿,六六镇盛不下它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猫儿有福,它要成城里人了!”说罢,大拇指二拇指往开一撇,说出个价钱,等那人回话。
贩子倒也爽快,并没还价,伸手从腰里掏出一沓钱来,数出八十块塞到张家山手里。转身,过了马路,一扑来到门口,先解下门槛上拴的猫儿,又动手要取那盛着猫食的青花瓷碗。
贩子的腿快,没想到张家山比他的腿更快;贩子的手快,没想到张家山的手比他更快。没等到贩子的手够到瓷碗,张家山的手已经先到。他伸出蒲团大的一只手,一把捂住瓷碗,拳头一握,那碗就到了他的手心里了。见贩子发愣,张家山稳稳当当地将瓷碗揣进怀里,慢悠悠地说道:“得罪了,客官,猫能卖,这碗却不能带走。不瞒你说,我还要用这只碗,再等下一个主顾哩!”
那古董贩子听了这话,暗暗叫苦,眼睁睁地看着张家山揣了瓷碗,走进屋里,“砰”的一声将门关了。贩子怀里揣个猫儿,想走,又觉得太吃亏,想留下来和张家山理论一番,又觉得自己人生地不熟的,若要理论,并不一定能占上便宜。思忖再三,只得自认倒霉,怀揣那猫儿,骂一声,抬脚走人。
那猫儿谷子干妈养得久了,认生,如今见被一个外乡人抢走了,于是在这贩子怀里,又抓又挠。贩子见了,觉得要这么个破烂,也是累赘,想要扔掉,又有些舍不得,毕竟是八十块新崭崭的票子买下的,行路要紧,生意还要做,于是从怀里掏出猫儿,提起脊梁上那块皮,高高扬起,狠命一甩,算是泄一口恶气。猫儿原来天性懂得平衡,掉在地面,仍四肢站着,继而,三蹦两跳,又找谷子干妈去了。倒是这古董贩子,无端地被猫爪子在手背上抓出几个血印来。
张家山见猫儿回来了,复拽起红布头儿,将那猫儿在门槛上拴了。张网以待,等下一个瓷大头上钩。谷子干妈在屋里,眼睁睁地瞧完了刚才那一幕,看得却有些呆了。尔格,见张家山又使二回计,她喊一声:“张家山,你狗日的造孽!”张家山回话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那兜里那么多钱,你我兜里,空无分文,他愿意掏,我愿意做,共产共产,平均平均,有啥不可!”满嘴的歪道理,说得谷子干妈闭口无言。“你就是捂住半边嘴,我也说不过你!”谷子干妈半是揶揄半是赞叹地回道。
不说张家山与谷子干妈拌嘴,却说这桩事情,一连做了六天。六天之内,每天都有一个走南闯北的古董贩子,来这“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口上钩。六天头上,张家山将这齐刷刷四百八十块票子拍拍,递给谷子干妈,算是民事调解所的启动资金,说道:“这四百八,是这几个人前世欠我的,撒出去的钱,今格收回来而已。只敢要这四百八,不敢再多要一分了。再多要一分,手指头上就要生疮!”夜来,又将那只镶着银边的青花瓷碗完璧归赵。
谷子干妈就这样入了伙。那病病殃殃、人嫌狗不爱的李文化入伙,却比这简单得多。前面说了,他是一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浮萍无定、四处流浪的半大小子。一天夜里,或饿或病,他晕倒在了调解所门口。二天早上,张家山开门,见门口卧着一个人,吃了一惊。张家山将他拖回所里,谷子干妈一碗姜汤,算是把他这条小命从阴曹地府里唤了回来。从此他就在这民事调解所里听候调遣。本书记述的是一个惊天动地、雄雄壮壮的“回头约”故事。这故事就因李文化而起。因此,关于李文化,我们这里就省些笔墨,少些唠叨。话正长,馍不吃在篮篮里,话不说,在肚子里,坏不了也跑不了,不是?!
六六镇民事调解所办起,几番折腾,张家山便成了这块地面上的一个人物。一年两载下来,屈指一算,计办了田庄田寡妇“心脏开花案”、李村李士旺老汉“夜敲银元案”、老庙沟翠花女“生男生女案”、贺家沟贺红梅“离婚案”、上驿村秀嫂“招夫养夫案”、马家砭马占山“杨树案”、边墙村马文明“三轮四轮案”、三姓庄“碾盘案”、六六镇高老头“凶咒案”、枣树沟南秀萍“寻女案”、狗头峁任之初“奸畜案”等等,等等。张家山是个吃钢咬铁的主儿,这些案子,件件难办,可件件办下来都造成大的影响。六六镇的人们,至后来,竟把这张家山看成了无所不能半人半神的人物。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张家山这糟老头子,帽辫上拴红辣子,尔格算是“兴”起来了,又有一比:说是大红公鸡戴串铃,硬充高脚牲口。又有一比:说是屎巴牛爱沿高粪堆。比比不一,说的都是一回事。一方水土养一方物,荒落的陕北地面,只要是人聚堆的地方,往往都有这类人物产生。陕北人嘴生得巧,送一个雅号,管这类人物叫“土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