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张家山呵斥两声,要谷子干妈赶快脱裤子睡觉,不要叫那两个大奶头,在他眼前晃荡,晃荡得人心慌不定,老是进入不了情绪。“我很重要!我还有好多事要干哩!”他拿着干部的腔调,一板一眼地说。他只要谷子干妈将油灯添满,自己去睡就是了。待谷子干妈睡定之后,土圣张家山,便将油灯挑亮,捧了那《透天机》,彻夜展读。
这一夜,从前头看到后头,又从后头倒着看到前头,里面一句接一句的四六句子,倒叫个张家山,看得个头昏脑涨,如坠云里雾中。前面说了,这《透天机》,里面云遮雾罩,颠三倒四,无头无尾,莫名其妙,须经过了,才能知一个大概。张家山是谁?某化外小镇的一个粗通文墨的山汉而已,既不会经天,又不会纬地,看这《透天机》,不啻是狗瞅星星一片子,冒充斯文而已。
不过张家山天生聪慧,悟性也好,这《透天机》翻来覆去,倒叫他看出了一些名堂。里面一些人物、一些事情、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只要是已经经过的,他连蒙带猜,倒也能详端出几分。例如那《透天机》里有“杨各庄,湾套湾,代代儿女乱江山”一句,这杨各庄在哪里,这儿女又是谁人,旁人不知,这事张家山却知道。目下,社会上流行一本书,书中谈到个吴儿堡,谈到个杨作新、杨蛾子兄妹,原来,这吴儿堡全是杨姓,故此,元末明初期间,曾一度易名杨各庄,《透天机》上所说的,正是这个村子,正是这不安生的、小拇脚趾甲是浑圆的一块的一族。
又例如那《透天机》里有一串四六句子,这样说:“日月垂落李树头,十八孩子生燕州,开门走马入金殿,拍手呵呵一春秋!”日月是“明”,十八孩子是“李”,张家山详端一阵,知道这预言的,是他的乡党李闯王李自成的故事了。
又例如那《透天机》里的一段四六句子,叫做:“两个木杵一并起,自有木人在火里!”张家山自格儿想,它该是说的林彪,那个前些年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烧成一堆灰烬的人物了。张家山灯下细细看了看字里行间还有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涉及一些古今人物,限于篇幅,不必一一细表。张家山越看越觉得这《透天机》深不可测,玄妙无比,于是凭空之间生出一股敬意与怯意。张家山叫醒谷子干妈,将他的阅读心得告诉她。谷子干妈听了打了两声哈欠,叫一句“莫谈国事”,叫罢,又沉沉睡去。
张家山看了半夜,想要看出,这《透天机》对自己会有个什么说法。可是,薄薄的一册书,前翻到后,后翻到前,字里抠字,话里找话,将那书的纸屑都翻得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了,愣格硬是没有。张家山起初有些泄气,后来又一想,自己草芥大的一个人,放在这六六镇上,呼风唤雨,还能当个人使唤,倘要放在这世界上,世上的大能人千千万,胳膊上走马袖筒里藏乾坤的人多的是,张家山和这些人一比,又能值几钱重?这么一本管天下兴替、阴阳转合、世事变更的书,怎么会提到自己?!这样一想,也就心平气和了。不过《透天机》上的一段话,却给了张家山一个提醒。这段话,极言上古之人和中古之人的质朴和安宁、伟岸与豪迈,又用“沉迷人”、“遭劫人”、“鬼行人”、“蚂蚁人”的诸说法依此递进,来谈论今日人类的日渐猥琐及世风的每况愈下。话不多,句句打人;语不重,字字惊心。
张家山将这话,在嘴里咀嚼再三,恍然悟道:“是了是了,我咋说这世上的人,猛格拉差一个变得比一个龌龊,我经手处理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尴尬,原来这世事变化,五百年前早已算定。”又一想,这段话,正是给自格儿说的。他觉悟到,这《透天机》不传别人,单单传他,正是要他这个大个子,一猫腰站起来,拦腰一挡,扼住这浊流滚滚,挡住这人类恶性膨胀。如此一想,慷慨激昂的他,便想起早年上私塾时背下的一首古诗来。这诗说:“日出扶桑一丈高,世上万事如鸿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夜半三更,张家山拖着长腔,抑扬顿挫,将这古诗吟了一遍。吟罢,把个《透天机》一把摔在桌上。继而,揭起被子,朝那谷子干妈的肥屁股上“啪”地拍了一把,拍罢,朗声说道:“他娘的脚!我知道我是谁了——谁的胳膊谁的腿,谁的身子谁的嘴!我知道我为啥放着安宁不安宁,放着自在不自在,要在这六六镇上,日这些闲杆了!”那谷子干妈,从梦中惊醒,仄起身子,揉着眼睛,只当这儿老汉是疯魔了。
自此,张家山更是认真做事,把个民事调解所,更是办得热闹红火。众人见了,都说这儿老汉确实是魂灵附体,一方土圣。张家山听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抿着个嘴儿傻笑。美中不足的是,张家山经手的这些案子,全是些邻里纠纷、姑嫂斗嘴、夫妻离婚、黑皮滋事之类的小事,让张家山好高的一颗心,成天浸泡在这里面,不得安宁。他想做一件大事,让满世界都知道张家山,让这一腔沸沸扬扬的热血,得一个抛洒处。没有好久,这事就来了,这就是李文化引出的那个“回头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