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3)

古道天机 作者:高建群


李文化担心确实是多余了。大凡老一辈的陕北人,他身上都天生带着两手绝技。这两手绝技,一是石匠手艺,一是弹三弦。细石匠难做,粗石匠却好做,一手拿凿,一手挥锤,敲敲打打,一个上午就学会了。凿碑子、雕石狮子的高手,自然不多,但是洗石面、砌窑洞、垒花墙的粗石匠,人人都是。那弹三弦也不是什么难活儿,半崖上掏出一钵椿木根,做成琴身。从牛腿把子上抽出一根筋来,劈成三绺,算是琴弦,不懂韵律,不懂节拍,两只大手摸揣一阵,就弹上路了,什么《大摆队》,什么《得胜令》,耳朵里逮来音,信手弹出去就是了。

一件褡裢,褡裢里放着石匠工具,头上架一张吃四方的嘴,走到哪,干到哪,吃到哪,屙到哪。这大约是陕北人维持生计的最后一道防线了。接下来再要背兴下去,沦落下去,那就是乞丐生涯了。陕北人有的是尊严,这尊严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不是学的,它与种族习性有关。煮熟的鸭子浑身稀脓的,剩下一张嘴梆硬——尊严使他们难开尊口,或者羞开尊口,或者懒得开口,于是在那讨吃生涯中,便由一把三弦琴,慷慷慨慨,激激越越,悲悲怆怆,怒怒愤愤,做代言人了。

闲言少叙。只见张家山,将那三弦琴,拨得震天价响。琴声中,眼睛渐渐放光,两道卧蚕眉,拧成一个疙瘩,两只牛蛋大的眼睛,瞪得贼圆。那宽阔的胸膛,一起一伏地,似有一股英雄气,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正在沸沸扬扬,夺路而出。

弹拨间,张家山抬起眉眼,扫了一眼众人。见人聚集得差不多了,于是“吭吭”两声。这叫干咳嗽,为的清理嗓子,又叫叫板,意即给观众一个准备。众人听了咳嗽声,于是明白,这个老年说书人,就要开始吟唱了。果然,只听急促的琴弦,“嘣嘣”两声,戛然停顿,余音尚且在耳,张家山一声低哑、混浊、沉闷的嗓音,从胸膛大吼而出——   铜吴州,钢佳州,

生铁铸定个绥德州。

清涧的麻花入口酥,

柠条梁的家狗大如牛。

有个好汉叫李自成。

他把崇祯爷拉下了龙廷。

李自成就出在咱米脂县

米脂县有个蟠龙山,

西城楼下压着九条龙,

近照上米脂无有西门。

老鼠打开城门洞,

英雄出世人人惊。

…… 张家山吟唱的,正是那在陕北流传久远的、以他们的乡党闯王李自成为题材的三弦唱词开篇。每一个三弦艺人,倘若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与豪迈,便要唱这段唱词开篇,以排遣胸中的块垒与郁结。此时此境,这段唱词自张家山口中道出,却也妥帖。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沉湎其间,一个个不管是人不是人,此刻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怀缅那英雄祖先,反省自己的卑微与渺小。此时,这张家山突然“嘣嘣”两声,将那三弦停了,然后伸出衣袖来,揩了一把嘴角上的白沫,气喘咻咻说道:“各位,世上最难喝的,是那迷魂汤,最难吃的,是这开口饭。这辈子说话太多的人,下辈子要变成哑巴的。变哑巴不变哑巴,那是以后的事。尔格,我先说肚子的事吧!不瞒各位,这头拉车的草驴,从早上跑到尔格,还一滴草料未沾,我这贫嫌富不爱的棺材瓢子,肚子也早就饿得咕咕叫,前腔子贴到后脊梁了。各位,大胆问一句,不算尴尬:你们谁家,锅里还剩一些残茶剩饭,槽里还长一些青草饲料,拿来咱们搭伙,‘共产主义’上一回,如何?”

庄稼人于粮食,却是不缺,更兼因了张家山的弹唱而唤出的那一股子慷慨豪迈之气,还在心头缭绕,尔格,见张家山张口,登时有几家的婆姨,顺手拿了自家男人手里的空碗,回到窑里盛饭。一刻工夫,不独张家山手里,托起了一只老碗,毛驴跟前,多了一盆草料,就连谷子干妈和李文化也都跟上沾光,有了吃食。

张家山边端起米汤呼噜边卖嘴:“吃开口饭的人,这一辈子说话太多了,下一辈子真的会变成哑巴的!”说完,伸出巴掌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去训斥谷子干妈和李文化:“怪不得你们天生的穷命。你们那耳朵,也算耳朵,配听我在这里说天书么?忘了你们是干啥吃的?还不快大声吆喝,去收鞋底子!莫辜负了这时光!”

谷子干妈和李文化听了,并不还嘴,只唯唯诺诺地应承。应承罢了,一边吃饭,一个腾出嘴,又“鞋底子长,鞋底子短”地大呐二喊起来。

原来陕北地面,自有了“北京知青”这档子事后,带给这地方的最明显的最直接的文化冲击,是服饰方面的冲击,简言之,西装裤代替了大裆裤,塑料底鞋代替了老纳鞋和绣花鞋。吴儿堡也不例外。村子里的男人女人,自兴起这被称做“懒人鞋”的塑料底鞋开始,时至今日,家家户户都堆了些不能再上帮子的旧鞋底。废物反正无用,换两个油盐钱,权当是白捡的。因此,尔格听了张家山的话,得了一提醒,于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从自格儿家中,捡些鞋底拿来。一刹那工夫,大槐树底下,成了个市场。

生意上了正路,碌碡上坐的张家山也显得高兴。吃了个肚儿圆以后,将那老碗搁在一旁,又开始弹拨吟唱。

张家山肚子里的古董,却也不少,什么《十月怀胎》,什么《妓女告状》,什么《十不足》,什么《太平年》之类,该荤则荤,该酸则酸,哼哼唧唧,直唱了一个下午。原来众人最喜欢的,却是酸曲,此地正有“男人心焦唱酸曲,女人心焦端簸箕”之说,于是乎张家山,将自己肚子里的酸曲,尽旮旯地腾,只求讨得个大家高兴。什么“白格生生蔓菁绿缨缨,大女子养娃娃天生成。叫一声妈妈不要气,稆生娃娃是好的”;什么“白脖子鸦雀朝南飞,你是哥哥的勾命鬼。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什么“羊羔羔上树吃柳梢,拿上个死命和你交”;什么“你要死哟快早早地死,前晌里死来后晌兰花花走”;什么“对面价沟里拔黄蒿,我男人倒叫狼吃了。先吃上身子后吃上脑,倒把老奶奶害除了。黑了吃来半夜里埋,投明做一双坐轿鞋”;什么“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迟来早去是你的人,跌到一起再结婚”。

张家山那张一辈子没有刷过牙的臭嘴,连诌带编,尽性唱来,为的是消磨时光。到了晚上掌灯时分,眼见得吴儿堡贴白纸对联那家,门口人声嘈杂,一支几百瓦的灯泡高高挂起,身着白色孝衣的孝子贤孙们涌涌不退。张家山收了三弦,看一下李文化和谷子干妈,道:“正瞌睡着,就遇见个递枕头的。凤凰展翅咱们起飞,动身,赶那个场合去吧!”说罢,叫一声“得罪”,撇了众人,领着谷子干妈并李文化,一步一挨,向那高门楼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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