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刘氏已经抬埋上山,入土为安,今格晚上要过的这个“事”,又叫什么“事”?为啥那杨禄家的门前,人影绰绰,嘈杂有声,一副过“事”的架势。原来,乡间风俗,人死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逢“七”便有一个事故,人称“七七斋斋”。这第一个“七”,叫“头七”,又叫“人七”,言下之意,今晚一过,那个亡人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而是过了奈何桥,入了鬼魂的簿了。杨家今天过的,正是“人七”。
张家山是个事故人,乡间的这一套习俗,四时八节,红白喜事,样样都在手掌之中,所以专门算定了这个日子,前来行事。白日格大槐树底下那一番轻狂,那一番张扬,其实并无实际的意义,只为讨得个杨禄不疑。尔格跌跌撞撞,踏上门来,才算正式进入角色。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杨禄若是个乖觉之人,他该有几分警觉才是!
好个张家山,抖起胆子,撩开长腿,大大咧咧地走到门口,将半截铁塔一样的一个身子,靠在门框上。抬起一只脚,放在门墩上,而后,“嘣嘣”地拨动两下琴弦,扬声叫道:“红白喜事!红白喜事!若要叫事情过得好,少了把三弦不热闹。掌柜的,不知道是你这事情赶上我了,还是我张家山赶上你这事情了!”说罢,缄了其口,不再说话,只将个椿木疙瘩子三弦,抱在怀里,“嘣嘣嘣嘣”地弹起,让三弦代他发声。
“谁在这里添乱?”一语未了,后头窑洞里,走出了凶神恶煞的杨禄。一根火柴棒含在嘴里,正在掏牙缝。
见门口站着的,正是白日大槐树下弹唱的那老汉,老汉身后,一个病病怏怏的后生,一个畏畏怯怯的婆姨,那杨禄脸上露出几分轻蔑。他瘪起嘴,吐了一口口水,连那火柴棒儿一起吐了。而后品起个脸儿,摆了摆手,吆喝他们离开。
杨禄这个举动,不合常理。按照陕北人的礼数,红白喜事途中,遇到这种讨吃的行艺人,便要请到桌面上去,毕恭毕敬,奉为上宾。有手不打上门客,不管怎么说,这是世界在抬举你这事主哩。非但不能驱赶,通常,一曲弹罢,还要由那赶事情的亲戚,给艺人上了“花红”,才算体面。艺人收不收你这“花红”,是他自己的事,你要不给,又算悖了常理了。那吃饭的事,亦要慷慨些才是,即便是吃食匮乏,众人碗里省一口,也要将这艺人管饱,让他没个说是。如此这般,无非是想求那艺人,唱些耳朵顺些的曲子出来,再就是防他出了这门,一张吃四方的嘴,四处作践这主家,丧扬得你四乡八里,没了脸面。
张家山见这杨禄不通大礼,于是只管冷笑,怀中的三弦,表达主人的感情,激激越越,猛烈而有愤慨之声。张家山心中暗想:怪不得你敢于毁约,原来脑子不满!心里想着,手里三弦只顾弹奏。
啥叫“脑子不满”?这却是一句骂人的话。人的脑子二斤半,这个“不满”,就是说不够二斤半,或只有二斤三两,或者还要少一点。按张家山的思考,人的脑子不满,或者说“不够数”,是由于当年父母交媾时,某一方不喜悦,没有达到高潮所致。这比如那麦子扬花时,刮了一场风,所以麦粒是瘪的;谷子秀穗时,遭了一场旱,所以谷壳是秕的。这句话初听起来,并不打人,细细一详,好是馋火。
张家山这里一闹腾,满院子的孝子贤孙,都忘了自己的正事,凑过来看热闹。那些白日听了张家山说书,没有听够的,这时也尾随而来,跟着观看。碍于杨禄的为人,这些人不进那个大门,只是站在大路上,透过门洞往里瞅着。
双方都是强人,各各争执不下。正相持着,穿白色孝衣的人群中,走出一个手提马灯的小伙。后生先高挑马灯,照着人的脸,骂骂咧咧地,驱散了孝子,继而,又走到杨禄跟前,数落了他几句,那话语无非是“有手不打上门客”之类的寻常口语。数落完了,又招一招手,示意张家山并随行的两位搭档,在院子里椿木底下的一个小炕桌前坐下。待三人坐定之后,朝窑里喊了一声,吩咐茶饭。
张家山只稍稍地动了一下筷子,便又顺过三弦,开始弹唱。这次,他吟唱的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梅鹿”和狼。“梅鹿”是一种飞禽,它的学名大约叫“乌鸦”。张家山讲述的是“梅鹿”从陷阱中救出了狼,而狼后来又吃掉了“梅鹿”的故事。这故事大约也属于艺人们的传统节目,开篇段子。那杨禄听了,觉得刺耳,想要发作,又觉得自己有事在身,怕惹起新的麻烦,只得咽了两口唾沫,忍了。
这天是“人七”。这天夜里要办的一件大事,就是众孝子们要上一趟老人山,去祭一次坟,让那亡人李刘氏(在这个村子她叫杨刘氏)顺顺当当地由人变成鬼,离了阳间这个家,与死丈夫团聚,去开始她以后的行程。所以待天黑严之后,那掌马灯的在院子里一阵吆喝,而后,众人排成一队,由掌马灯的打头,一步一摇,一步一哭,离了大门口,过了街道,自吴儿堡南面,杨蛾子家的后窑掌,直奔老人山而去。
这自事主家门口,至老人山新坟,三步五步,还要燃起一个火堆,这叫“鬼路灯”。过去的年代里,这火堆用麦草点燃,尔格社会发达,有了石油,因此这火堆,往往是用原油蘸了棉纱点的。村子旁边有的是磕头机,在那油池里,偷上一桶原油就够了。
遇到桥梁、河流、三岔路上,还要撒些纸钱,摆了供品,一行人绕着那供桌,转上三圈,继续前行,这叫“买路钱”,叫“过金桥”。如此等等,名目繁多,不必一一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