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一走,院子里登时变得冷清、阴森。看热闹、打彷徨的那些毛孩子们,似乎嗅到了某种不祥,一个一个地离去了。一只乌鸦,栖落在那棵椿树上,“呜哇,呜哇”地叫了两声。声音起得突兀,叫得哀婉,让人后脊梁骨发憷。幸亏有那张家山的一把三弦,在不紧不慢地弹奏着,才稍稍压住了这家宅院的凶险阴森之气。
在徐缓的琴声中,李文化将嘴巴凑到张家山耳边,说道:“张干大,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却不知道!都乍舞了一天了,至今都没有提那‘回头约’的事,却劳神伤身子,尽日些闲杆!”
啥叫“闲杆”,这又是一句骂人的话。玉米地里,那白白地长了一料,却不结玉米棒子的玉米秆,叫它“闲杆”。类似这类意思的话,还有一些,例如那“驴日骡子白受苦”,就是一例。骡子那东西,虽然也是东西,但是又不能当东西使唤。这一句话重,前一句话轻,李文化在张干大面前,不敢造次,所以只“闲杆”云云。
见李文化不满,那谷子干妈也说:“老槐树底下,你那三弦猛地一停,我只当你,要捅破这一层纸了,谁知你却说到吃饭那事上了。我想理在咱们手里攥着哩,‘回头约’在腰里揣着哩,古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咱们当着众人,将这事捅开,众心是秤,肯定会向着咱们的哩。到时,不怕他杨禄不服!”
张家山见说,嘿嘿地笑了两声,又朝四周看了一看,说道:“休得聒噪,乱了我的方寸!你们那一点见识,对这世事的险恶,又知道个多少!在六六镇,我是坐地虎,手稍撩几下,再难缠的事也就摆平了。这吴儿堡却是不同,人生地不熟的,不敢有半点闪失。你看那杨禄,眉宇间一颗黑痣,腮帮子一边一块疙瘩肉,何等凶恶。这吴儿堡又是一族,若要动起户族来,我们三个,恐怕连村子都走不出去,尸首摆在干滩上都没有人去收。饭可以给你施舍两口,但是若要动女骨,这一个村子,都会和你拼命的。所以这事,我冷眼观了半天,脑子想了半天,明白了只可智取,万万不可强来。这个马蜂窝可不好捅。今格一天,我也不是日什么闲杆,而是正在进入角色。尔格,我这个角色,算是慢慢进入了。”
张家山一席话,果然老辣,说得李文化和谷子干妈,心悦诚服,不敢再有二话。
张家山言罢,长出一口气,又对李文化说,你朝那老人山上,瞅上一瞅,看那一场事故,尔格走到哪一步了,是不是该咱们快登场了。李文化见说,站直了身子去看,这一看不由得惊叹起来。
见李文化惊叹,张家山也就停了琴弦,直了身子,背转身去看。这一看,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得一声喝彩。只见头顶黑黝黝的一架大山,苍苍茫茫,影影绰绰,仿佛横空出世,那“鬼路灯儿”,一盏一盏,曲曲弯弯,一路排列,从山根通向山顶,从地面直接半天,那灯光划破黑暗,现出暗红的色彩。至山顶,又与秋夜那满天的繁星相接。这情景,远远一看,宛如一架灯光做就的天梯。
张家山见了,沤了一天的眉眼,绽开一丝笑意:“仙人指路——等的就是它!待一会儿,靠这些灯盏指路,咱们就可以见到那李刘氏了!”说罢,稳稳身子,复又坐了下来。
“在今夜?”李文化问。
“是的,在今夜!”张家山答道,“而且要在子夜以前。子夜一过,那李刘氏就不是李刘氏,她成了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了!”
张家山缄口不再说话,只是顺过琴弦,怀中一揽,猛烈地弹奏起来。琴声刚烈暴躁,似那热水瓶经冷水一激,猛然爆裂的声音,又似有千军万马,布成方阵,一路大呐二喊,湍湍而来。
一会儿工夫,大门外哭声又起。这是孝子们回来了。这哭声原来都是假哭,礼仪而已。古话中说:“楚人有善哭其夫者,咿咿呀呀,宛如唱歌。”其实民间的妇女们,大抵都是善哭者,这是一种技能。女孝子站在门外,以哭声迎接男孝子们进门。进了大门,哭声止了,换成笑声。张家山赶紧拨动琴弦,喧喧哗哗一阵,以示接迎。接着,孝子们草草地用了一点茶饭,近路的亲戚摸黑回家,远路的亲戚到村子里寻窑安歇。只一阵儿工夫,杨家院子场光地净,这“人七”一场事情,也就算圆满结束。
张家山耐着性子,直到散了宴席,才“嘣嘣”拨动两下琴弦,算是曲终事了。待动身时,那提马灯的后生,从腰间掏出两块皱巴巴的钱来,算是“花红”,递给张家山。张家山也不推辞,伸手接了,叫一声“尴尬”,又说一句:“这是一口强饭,不好吃!”那后生听了,抿嘴一笑,并不搭话。三人将这黑皮杨禄,算是欺侮了一回。出了大门,不敢怠慢,遂将谷子干妈扶上驴车,一行三人穿过村子,徐徐地向南而行。仰头看时,那老人山上的“鬼路灯”,闪闪烁烁,一直升向半空。
车轮“铮铮”地响着。四野静寂,空旷无人,大家说话,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忌。李文化说道,为啥还要向前赶路,何不就此停住驴车,咱们去上老人山,背尸首。张家山说,尸首是要背的。不过,小心不为过。走远一点,咱再回头,提防背后有眼。又说,一会儿月亮就上来了,月亮地里正好行事。
李文化这时记起了那个提马灯的后生。他说那人倒也面善,不知是这吴儿堡的什么亲戚。张家山见问,半晌不语,后来说,他防的正是这个人。他观这一群人,都是些粗俗浅陋之辈,莽汉里头的数儿,包括那杨禄,虽然凶狠无比,若要论斗起心眼来,我张家山就是把他背着卖了,他还不知道,还给我递秤哩!独独这个提马灯的后生,精明过人,眼后边有眼,他那一笑,笑得好怪,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事情要出,恐怕会出在这后生身上。说罢,叹息一声。
闲言少叙。驴车铮铮有声,走了一程,停下来。张家山侧耳倾听,见后面确实无人尾随,于是要李文化拨转驴头,重回吴儿堡。一阵车轮滚动,车子到了吴儿堡南头。这里正是杨蛾子家垴畔底下。张家山提起驴车上的麻袋,打个调儿,倒掉里边的塑料鞋底片子;又从车上,摸出一瓶酒来,揣进怀里。而后,命谷子干妈,款款地在路边盛着,莫生闲事。又令李文化,到畔上那户人家,偷两把铁锨来,随他一起上山干活。
两人刚上了塄坎,只听谷子干妈在叫。回头一看,只见谷子从腰间抽出红裤带,挎下一绺,又用牙齿一咬,断成三截,一截绑在自己的扣眼上,另两截,在手里扬了扬,示意要给张家山和李文化戴。“避避邪!莫要让那婆姨的魂影,把你们给缠住了!”她说。
“你考虑得周到!”张家山褒奖一句,折回身子,由那谷子干妈,在他胸前磨蹭了一阵。继而,那李文化,也由谷子干妈给戴好了,两人拾起身子上山。
李文化是拦羊娃出身,上山溜坡是他的特长,因此上扛两把铁锨,在前头行走,疾步如飞。那张家山已年迈力衰,体力有些不支。但是人的劲在心上,牛的劲在鞭上,应承了“回头约”这件事情,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他的心里吃劲,故而精神抖擞,上山溜坡,也不让李文化太多。
有“鬼路灯”引路,一顿饭的工夫,两条汉子上到山顶。这时半轮明晃晃的上弦月,升了起来,满世界一片清明。明月照得山顶,如同白昼,那一个双头并葬坟,端橛橛地立在那里。香火纸表,刚刚燃尽,空气中还弥漫着浓烈的蜡烛味儿。
见了新坟,李文化一把从肩上扔下铁锨,扑倒在地,双膝跪倒,哭嚎道:“娘亲啊,不孝的儿子来接你来了!”张家山见了,慌忙将他拉起,骂道:“这里哪是你表孝心的地方!李文化,留着你那尿水子,到了李家河你大坟前,再放吧!”李文化见说,止了眼泪。
其实此时此境,李文化一颗心悬在半空,战战兢兢,哪有心思痛哭。见了亲人,哀音一起,这是礼势。见有人劝,遂之噤声,亦是常理。
喘息片刻,两人便各执一把铁锨,开始掘起墓来。
这是一座并葬墓。上头两个相连在一起的坟头,好像两朵并蒂莲花。坟头下面是一个竖井。竖井通到底下以后,两个墓穴,两副棺材,男左女右,各安其位。
陕北的这种夫妻墓,除了“并葬”以外,还有两种葬法,一种叫“分埋”,一种叫“合葬”。那分埋,是说两座孤立的坟头,互不相扰,坟头下面,自然是两个竖井,两个墓穴,两副棺材。好像那现代文明提倡的“分床分被”一样,各人都守着一份自己的清静。那合葬,则是一个大些的坟头,一个竖井,一个墓穴,一副棺木。棺木中,两人相挤在一起,宛如那“好鸳鸯同床床空半,美夫妻共枕枕有余”一般。这类葬法,往往是那些“搬埋”的墓茔。例如离这座新坟不远的那个杨作新与荞麦的合葬墓,一个迁自小镇,一个迁自肤施城,后人将他们迁回老人山,合葬一处,即是一例。那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颠鸾倒凤,相拥相抱,更在坟顶,竖一座雕龙画凤的龙凤碑,表示这一对冤家“荞面饹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之意。
我们这里说的是张家山、李文化就要下手的这座新坟,谁知一不小心,提起亡人,骚扰了地下的那一份宁静,说来却是罪过。
这李刘氏的坟,土是新土,还没有坐实,因此掘起来,并不十分费力。加之白碜碜的半轮月亮,朗照着这一片山野,宛如白昼,更令这两条汉子,麻利三分。眼见得尘土飞扬,铁锨片子上下乱飞,一条竖井,慢慢地将这两个人儿,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