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紧的是这掘墓的活儿,对张家山如此阅历丰富的人来说,竟还是第一次,因此心里不免有几分怯意。那一棵高大的杜梨树,经月光一照,将它巨大的阴影,斜斜地刺过来,夜风中摇摇曳曳,摇动中地面上忽明忽暗,更令人见了,心中生出几分胆怯。
好在棺木埋得并不算深。月亮在空中走了有一杆子远的时候,这一老一少,已经将竖井里的虚土起完。剩下的是两个拐洞,那里一左一右,是两个墓穴。墓穴里盛着棺木。拐洞口上,各挡着一块青石板。
李文化思母心切,听张家山说了句“男左女右”之类的话,于是,一把把铁锨扔了上去。继而,身子一扑,要揭右边那块石板。张家山见了,伸手一挡。
张家山说:“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要着急。总会让你见上的。只是,这穴门可不敢随便开,提防叫那邪气冲了。当初封这门时,阴阳肯定作过法的。得先把这法解了才是。你李文化年轻气盛,头火正旺,阳气正盛,神神鬼鬼近不得你的身,我张家山这棺材瓤子,可经不住阎王爷三声叫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多吃几口你谷子干妈做的家常饭哩!”
说罢,张家山伸出手,格开李文化,然后一手拄锨,一手指着墓穴的门,口里念念有词,说道:“左青龙提刀在手,右白虎把定墓门,前朱雀赶出妖精,后玄武拦挡妖魔。凶神恶煞远避急急如律令,我六六镇张家山来了!”
说罢,运足气力一脚踹去,将个青石板踹得粉碎。粉碎处,只见一股恶臭,自墓穴中奔涌而出。世间有四样东西最臭。这四样东西是甚?“娃娃屁股老汉的嘴,牛的蹄窝连疮腿。”小孩的屁股,遗屎屙尿的,整天难得见个干净的时候,更有那邋遢婆姨,照顾不周,致使小孩的尻蛋子上,结上不少屎垢痂,闻起来膀臭。老汉的嘴,一口臭唾沫,有牙的地方,牙上粘满牙花,日积月累的饭食陈渣,郁结其上,没牙的地方,臭唾沫填满,更兼这人老了,肠胃不好,肚子里常有恶气透出,令这老汉的口,臭上加臭。牛的蹄子踏遍四方,那蹄子四周是硬甲,中间却是一个“凹”形。各样物什,积攒在这蹄窝里,发霉发酵,又与角质混合在一起,平日不揭开也罢,一旦用铲子铲开,奇臭无比。想那人的指甲,稍长,中间藏些污秽,便有味道,牛的蹄窝藏污纳垢之地,经年经月,焉有不臭之理。第四臭说的是连疮腿。大腿根起个脓包,脓越汇越多,聚成一个大包,有一天脓包突然挣破,一摊脓“哗”地直射出来,白花花,黏糊糊,随风能臭几里。然而,以上四臭,臭则臭矣,较之今日格张家山李文化遇到的尸臭,还得逊上几分。所以世人称这尸臭为“恶臭”。
这恶臭,熏得张家山连打几个喷嚏。李文化则一阵恶心,窝了身子,肠肠肚肚一阵翻腾,想吐。吐了几吐,又忍住了。
等恶臭渐渐散去,好个张家山,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咬开盖儿,呷一口,一扬头,咬牙切齿地向墓穴里喷去。左一口,右一口,前一口,后一口,眼见得那瓶底儿朝天,再也控不出半点了,于是扔了瓶儿,说道:“李文化,进窑。见你的娘亲吧!”
两人进了墓穴,撬开棺木。棺开处,只见一个小巧玲珑的小妇人,静静地躺在棺木里,面色生动。身上穿一件花袄,嘴里含一枚硬币,脚底下蹬一捆谷草,脖颈底下枕一副金童玉女图案的荞麦皮枕头。一个祭食罐,算是陪葬品,搁在头的一侧。“是你娘亲吧?”张家山问道。李文化点点头。
白碜碜的月光斜射进墓穴,照在这女裙衩的脸上,好白。张家山见了,忍不住摸了一把,口里骂道:“好你个不值钱的东西,害得我们好苦!”
话音未落,只听得头顶上方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有一个男人朗声说道:“好你个六六镇的张家山,太平世界,清朗乾坤,怎容得你这鸡鸣狗盗之徒,掘墓扒坟,滋生事端,破坏安定团结。张家山,你可知道,咱陕北的乡俗对这种盗墓贼,该如何处置?”
说罢,那人拾起刚才李文化扔掉的铁锨,拆起一锨土,晃一晃身子,就要往下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