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现今的生态学家们,面对今日陕北高原的荒山秃岭、支离破碎,鄂尔多斯高原的流沙侵蚀、荒漠漫漫,常以当年刘赫连的这句话,为其保护生态的呼吁做注脚。这是题外话。
这刘赫连建立的都城称“统万城”,意即君临天下,一统万方之意。这统万城,历经整整七年修造,死伤数万名工匠,方才告竣。据民间传说,野史记载,这统万城的城墙是用白土和着糯米蒸了,一层一层,堆起来的。堆一层,便让监工,用锥子来刺,若刺进城墙,则杀筑城的民工,若刺不进去,则杀持锥子的监工。刘赫连的凶残无道,滥杀无辜,此中可见一斑。
统万城既已建好,大夏王赫连勃勃便弃了“刘”姓,与朝廷反目。他集全国之力,向南进犯,先占了黄土高原腹心地带的肤施城,改为“小统万城”,意即陪都,继而挥鞭继续南下,克耀州、华州、郴州,对古长安形成合围之势。兵困长安半年之后,终于攻克,杀戮半月,遂将长安亦称为“小统万城”,算是他的第二个陪都。
不可一世的赫连勃勃,据说后来死于内讧。赫连死后,他的几个儿子又分立为王,继续在这北中国地面游弋不定。史载,二三百年后,这赫连勃勃一支,才从喧喧嚣嚣的中国历史舞台上突然消失。这个庞大的赫连勃勃家族是如何消失的?据说,就湮没在汉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那王昭君是四大美人之一,匈奴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又素有骑士之风,更兼这赫连勃勃,不管你承认也罢,否认也罢,毕竟是做了几天老子天下第一的一国国主。所以这刘姓人家,或多或少,身上总有一些帝王的骨血存在。所以后世之后,陕北地面的刘姓人家,高贵者,显赫者,不计其数。就他们的行为举止,处世态度,思维方法,外貌特征,更是让那些凡夫俗子相形见绌的。也许我们上边说过,下边继续还要说的,那飘飘忽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玄礼,就是一例。
不独陕北,偌大北中国地面上,这“刘”姓的渊源,或可都疑心到这赫连勃勃身上去。当今有一个做小说的,姓刘名绍棠,他生前与笔者有过一次通信,所谓的“天下匈奴遍地刘”一说,最初就是笔者听这刘老先生说的。自然后来又有史学教授、历史系大学生,屡屡在笔者耳畔聒噪这句话。记得,刘老先生还有一件作品,标题就叫《一河二刘》。
瞅这个机会,再将那王昭君往上的匈奴的事迹略陈一二,省得每每有好事者,拿这个话题来烦人。
匈奴起于北方大漠,商末时已有记载,周时已成中原的第一心腹大患。这匈奴原本却也是华夏子孙,只是黄帝有四个老婆,四个老婆面目各异,所生儿孙,于是就有些差别了。后来黄帝将他的儿孙七十三人,分封为七十三个国家,匈奴乃其中一支。此说不是为墨者杜撰,远朝的司马迁,近世的于右任,都有参证在册,可为凭证。
秦统一六国后,将抵御日益壮大的匈奴,作为当时的第一要政。此时的匈奴势力,东抵大兴安岭,西达阿尔泰山,南则囊括了今天的大半个陕北,北则一直向中亚细亚伸展,疆域无边。蒙恬、扶苏的筑万里长城、修秦直道,正是为抵御匈奴之故,而汉将军霍去病、李广的“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也是诗家以诗记史的实录。
至汉武帝时,汉武帝勒兵三十万,至北方大漠,恫喝三声,天下无人敢应。无人敢应的原因一方面是汉武帝的穷兵黩武,另一个原因却由于一个弱女子的出塞。这弱女子正是王昭君。昭君原是后宫美人,因自恃美貌,不愿贿赂画师毛延寿,被冷落宫中。后来出塞,成为匈奴呼韩单于后。昭君出塞,落脚的地方在当年的九原郡,今天的包头西九十里。昭君出塞,南北匈奴分裂。北匈奴开始悲壮的史诗性迁徙,南匈奴则永远地在陕北高原上羁留下来,成为今日陕北人种血缘的主要部分。后世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都在这些羁留者身上发生,包括赫连勃勃,包括吴儿堡的那些可信亦又可疑的故事。
那失路的北匈奴,他们悲壮的迁徙亦从此时开始。他们穿过漫长的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他们将自己掉队的子孙胡乱扔到路途,他们中有的部落甚至永远地羁留在路途上了。有理由相信,现今的中亚五国的子民们,一定有或多或少的匈奴血脉存在,甚至于不妨大胆猜测一句,其中的某一国,甚至就可能是那些羁留的匈奴部落繁衍绵延,滚动而成的。这些自然是无凭的猜测而已,因为岁月已经将这一段历史变成一个黑幕。记得,笔者曾经骑着一匹黑走马,在中亚细亚做过五年的游历。一日,当笔者惊骇地问那一片黑黝黝地用圆木搭起的金字塔式的墓,它们属于哪个年代、属于谁时,游牧的哈萨克族人说,当他们的先辈开始在这里游牧时,它们就存在了,它们不属于哈萨克,它们显然是在这之前,一个匆匆路经的民族留下的。那些圆木搭就的坟墓,历经中亚细亚的灼热阳光的照耀和风吹雨淋,经年经岁,已经变得乌黑,干得发脆,形同焦炭,静静地卧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之间。
北匈奴是公元二世纪时从鄂尔多斯高原动身的。三四世纪时,他们鞍马劳顿的身子,曾经在黑海、里海岸边闪现过一下。然而,这里的严寒、酷热、干旱和一望无垠的碱滩,又迫使他们继续迁徙,直达欧洲腹地。欧洲历史上,称匈奴民族这一次对欧洲大陆的冲击为第一次“黄祸”。又称近一千年后,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们对欧洲大陆的冲击为第二次“黄祸”。匈奴的挺进欧洲,以这个高贵的民族,最后像沙漠中的潜流河一样被欧洲板块吞噬作为结束。这一条黄色的河流流了那么长,沿途哺育了两岸茂盛的森林和丰饶的草地,而终于泯灭在一种文化面前。然而这不叫泯灭,它只是在另外的母体上得到继续延续。“假如种子不死”——正是这话。现今,在欧洲的历史学家们的典籍中,在传奇和传说中,在那些为数众多的黑眼珠黑头发的子民在劳顿之余偶尔抬起头来仰望一下天空时,“匈奴”这个词语会不自觉地从他们的口中蹦出,作为对平凡生活的抗议,作为对光荣与梦想的希冀,作为对历史的尊重和敬礼。
值得一提的是,匈奴的一支,后来在多瑙河畔,建立了他们自己独立的国家,这就是如今的匈牙利。匈牙利的民族诗人裴多菲,曾经在他的民族史诗中盛赞过那场悲壮的迁徙,以及奠业立国的经过。而千百年来,匈牙利的国学家们,亦一直持此说。只是前些年,又有好事者提出异议,说匈牙利立国是在公元二世纪,而匈奴民族进入匈牙利是在五世纪,因此只能说匈牙利的匈族人有匈奴的血统,而不能将它的立国奠业归结为系匈奴的一支所为。此说一出,即遭到匈牙利官方的制止,他们认为,以那光荣的豪迈的传奇般的匈奴民族作为自己开国的祖先,是一件荣光的事情,也是令整个欧洲为之肃然的事情,一个国家,总该有点来龙去脉才对,于是乎,力排众议,重申匈奴立国说。
这里有一件趣事。这事发生在另一个刘姓作家叫刘成章的身上。刘成章出访罗马尼亚,在罗作协主席家中做客。当他偶然间说出他祖籍陕北,他的身上也许有匈奴人的血统时,屏风后面一声惊呼,作协主席的夫人尖叫着从内室里跑出来,紧紧地拥抱刘成章先生,并且伸出她的脸颊,让刘吻她。夫人是匈牙利人。越过两千年的时间和空间,这一对走失的兄弟姊妹在这一刻重逢。“我可以吻她吗?”生性腼腆的刘成章问。“可以吻,这是礼节!”夫人的丈夫答道。当南匈奴的嘴唇和北匈奴的嘴唇接吻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世纪的一吻,这一刻,世界上也许有许多事情发生,但是,没有哪一件能比上这一吻更重要、更深刻。那一吻是如此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