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匈奴遍地刘。以上说的是刘姓。其实每一姓追溯起根由来,都有许多故事在内。这一个个姓氏,仿佛一个个线头,牵动起来,便可以触到历史的深处,牵到一根根迟钝的神经。历史不是羚羊挂角,无踪可寻的,抓住一个个姓氏,攀援上溯,便有许多蛛丝马迹可寻。眼见得眼前世界,一夜间热闹起了许多文化,衣食起居,屙屎尿尿,皆上升到文化范畴,冠之曰“文化”,其实,关注一下姓氏,说姓氏可以成为“姓氏文化”,自信在这里不是妄言。
前面谈了陕北高原的李家、杨家、黑家、白家,继而又浓墨重抹,顺着历史这条线索攀援而上,说了刘家。相形之下,这刘家似乎又说得多了一点,这对李杨黑白,似乎又有一些不公道了。好在日月常在,光阴有年,且容这说话的,撩撩手梢,再缀补一二如何!
那陕北高原李家,虽然追根追到李自成,但从李自成往上,又追到了匈奴身上。君不记得当年改“大顺镇”为“六六镇”那个酸儒是如何唱的?首一句“阉党当年并赫扬,远从西夏溯天潢”,正说这李自成远祖乃西夏国王李继迁是也。第二句“一朝兵溃防株累,尽说斯儿起牧羊”,是说李自成兵败,陕北李姓怕受株累,纷纷证说他是牧羊的胡人身世。
那杨家的身世,读者已经知晓。匈奴当年从内地掳来汉民百姓,于这鄂尔多斯高原与陕北高原接壤地带,筑成一个个集中营式的建筑,叫“吴儿堡”。“匈奴高筑吴儿堡”,说的正是这事。迁徙的匈奴部落中有个走失的士兵,与吴儿堡的杨姓姑娘野合,遂有这一支生机勃勃的吴儿堡家族的产生。
那张家畔的张家、张家山的张家,是何身世,不甚了了。只知道有一句陕北民歌,叫“好女子出在张家畔”,又有家族传说,说“回回乱”时张姓人家出了条好汉,拳打陕甘两省,脚踢五路英雄,率了户族一路追杀,一直将起义的回族赶出陕北,在河套的一处地方,双方成对峙之状,后来握手言欢,尽释前隙,歃血结盟,发誓永成兄弟,互结同心。那地名后来以“同心”名之,据信现在还在,即宁夏自治区的同心县是也。
至于“黑”、“白”二姓,原本却是一家。那时是“朱”姓。因为避讳,兄弟二人一个姓了“白”,一个姓了“黑”。他们的族籍大约是回族。又有那姓“呼延”的,嫌这“呼延”烦琐,于是,一族取前一字,姓了“呼”,一族取后一字,姓了“延”。“呼”姓、“延”姓,亦是陕北的一大家族。又比如那“高”姓,家族亦十分显赫,隋唐五代时一位高姓将军叫高允韫的,在陕北地面曾自立为王,后世又有一位高迎祥的,举旗造反。又比如那“史”姓,《水浒传》“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一节,提到个史家村,提到个九纹龙史进,其实这史家村叫史家背巷,正在肤施城左近。又比如“拓”姓,姓得古怪。这个字的音读“tà”,这个“拓”姓,是否是北魏那个拓跋氏的后人呢?世事渺茫,不得而知。
小说家言,三分是实,七分就虚,原本当不得真的。若有人按图索骥,对号入座,则大谬也。说者姑妄说之,听者姑妄听之,如何?
前面说了那么多的刘姓的事,落脚处,却只为说刘家河的刘姓;而说刘家河的刘姓,却单为说刘玄礼一人。
刘家河可条川道的人以刘为姓。饱学之士刘玄礼考究说:“刘,字典里的注释是‘杀’的意思。但古往今来,很少见人们把杀人写作刘人。以此,事实上刘字在汉语语汇中,至少是现代汉语的语汇中,是仅仅剩下了一个用途:姓。”
刘家河川道的一个庇荫处,有一座古寺,人称古浮图寺。寺中有几座东倒西歪的旧瓦房,院内几棵白皮松。那寺的后面,向阳处有一座古墓。民间说法,那古墓正是不可一世的赫连勃勃最后的葬身之处。是那刘赫连的真坟,还是疑冢,县志中对此未加肯定,亦未见否定。以此说来,这刘家河的刘姓,似乎离那刘赫连更近。
刘玄礼小时候,生性聪明。陕北人大气,心性高,可是因了这简陋的穷山恶水,触目可见的寂寞荒凉,各方面都要笨钝一些。倘若有了那么高的心性,又聪慧无比,那就是说,上苍嫌这地方太荒凉了,它要开一朵鲜艳的山丹丹,来点缀这无尽的荒凉,来弥补这世事的不公。玄礼小时,小学上到二年级,便辍学回家放羊,到了小学升初中那一年,看见村上的孩子们要去考试,于是将羊只赶到一个山坳里,堵住,也跟上学生娃去打了一次彷徨。这一考却考上了,于是开始上中学。中学上了两年以后,又回家里来牧羊。适逢高考,他借了几本中学课本,看了看,又去参加高考。这一次又是榜上有名,且进了西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婚姻上的事情,给他一次打击,事业上的事情,又给了他另一次打击。“三十不娶而不娶,四十不仕而不仕”,刘玄礼说完这两句话,便弃了公干,回到刘家河,将那古浮图寺略略修缮,做了学校,他则教鞭一拿,做了个娃娃头,当上了教书先生。这次,他受户族的委遣,前往吴儿堡奔丧,月光底下,与张家山一行道别,而后便回刘家河复命去了。这“回头约”之事,风波已起,户族如何看待这件事还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