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朋友:
回到如火如荼的八月,我应邀给三家报纸同时撰写有关雅典奥运会的日专栏。作为一名单纯的看客,感官的享受良多;而作为一名写诗的,收获也是大大的。在万般感受中,给我留下至深印象的是一位俄罗斯体操名将在体操单杠决赛中的遭遇:它直指我在写诗生涯中所得到的一些人生经验,促使我在当日的专栏文章中如此写道:“这一夜太沉闷,收工时却见涅莫夫那一出,竟看得险些落泪!那是人心在挑战权力,那是真正强者的征服,涅莫夫是没有得到金牌,但却得到了一座谁都没有的金矿……”
这个发生在奥运会上的事件让我联想起对诗歌所做的评判(任何评奖应该算这种评判的形式凸现),如果裁判之心原本就是黑的,在此反而失去了谈论的价值,我可以也经常遭受来自于他人的道德审判,但却不屑于在道德这种低层次上去审判他人,我拒绝审判。我以为裁判根据比赛规则所制定出的评分标准才是耐人寻味而值得一谈的--或许这些个裁判是态度更为认真要求更为严格地依照评分标准办事的,他们倍受观众嘲弄与抗议后的满腹委屈在于:两个杠上腾越就是10分起评,你个涅莫夫,空翻加腾越,干吗要做六个呢?多做四个,做了也白做,反正我们不会给你更高的起评分,不但不给,你还需要做些自我反省,你是在盲目追求难度的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老运动员,而现在的规则与评分标准,是本着保护运动员的人身安全着想而重新设定的……啊哈!这多像盛行于汉语诗坛的评分标准:六个杠上的空翻腾越动作--无论多么惊险刺激,无论多么潇洒漂亮--都从来不会受到鼓励,因为来自我们文化传统的诗歌标准--具体说来是人为化的评分标准只是为满足于落地站稳的平庸者而设定的。
用体育类比诗歌,难免会遇到技术上的尴尬,一样的用词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比如说“难度”:在体操比赛中那是任何一双平凡的肉眼都能够感知的东西,而在诗歌中则大不然,我注意到在汉语诗坛上长期以来大叫大嚷“难度”并以此炫耀的一群人所追求的恰恰是最无真正难度可言的写作,语文修辞层面上的难度--类似于小学生识字阶段所理解的那种生字之“难”,恰恰是没有灵魂、没有血肉、没有情感、没有智慧的平庸者的障眼法与遮羞布。还有我姑妄言之的所谓“人心”,在一场体育比赛中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它有着多么强大的见证的意味和力量,进入诗歌则纯属虚妄之言,是一个无用的“大词”,体操馆中的一万名观众一眼便可以看出谁才是单杠上最棒的选手,并立即发现黑哨的存在,但如果让这一万名观众投票选出“最佳诗歌”和“最佳诗人”来,那么他们极有可能选出的不是“最佳”而是最差。
所以,诗歌终究不是体育,我也可以在此明言:与体育相比,它是更为复杂更为高级的存在。那么,诗歌评判乃至评奖也就无法等同于竞技体育比赛,结果也就不具有相同的性质。明白了这番道理我自然就是清醒的:今天,我作为一项诗歌奖的获得者之一出现的这个场合中,但我绝对不是一个获胜者。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没有舍我其谁的事,除了那存在于现世的俗人的肉身能够得到些许的鼓励和安慰之外,我的诗歌并没有得到什么--如果一定要说“得到”的话,那么长期以来它所遭受的非议和咒骂,它与奖绝缘的遭际,已经就是很好的一种“得到”了!好的诗歌怎么可能与奖杯、奖金这些东西发生正常的逻辑关系呢?在我的逻辑词典里是没有这种关系的,所以此时此地--说惶惑是言重了,我只是有点不大习惯。
所以,诸位朋友,请允许我做此理解:将此一项“双年诗人奖”授予我的意思是授予了过去两年中一个埋头写作成果稍多的“劳动模范”而已,这样的话,我心里就会感到踏实一分。还有就是:如果我的名字忝列在获奖者的名单中,能够鼓舞那些埋头写作勇于创新作品不断卓有成效的“劳动者”(而对那些混迹于诗坛表面的活动家、游走者、流窜犯、二溜子、会虫子有所打击),并能够唤起人们对于此奖的侧目、关注、尊重与信任的话,我会又感到踏实了一分。
请诸位原谅,我还没有浅薄到因为一己之遇在一次评奖中的有所改善而立马就去修改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地步,我仍然或者还会更加坚定地认为:对于有限的时空而言,公正是不存在的;而对于那些深通诗歌的长存之道并为此早就做好了准备的诗人,公正似乎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诗圣的良言已经成了很多当代同行们嚼在口中的口香糖了,可我总觉得诱惑他们的只是前头一句,而在我看来:这两句恰好构成了一个最为强大的至高逻辑:没有后句,你能够得到前句么?你真的准备好了接受这个逻辑并以身试法么?豁得出去么?舍得自己么?道理比谁都明白,至少比谁都讲得明白,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套!这种人我真是见得太多太多了!有种的咱都朝着永恒使劲!跟时间去做一番较量吧!如此一来,诗人间的关系不也可以变得松快一点了么?道不同不相与谋,是的,但不妨可以做个酒肉朋友,做个表面上的也可以嘛!
公正是不存在的,但我还是要在此感谢在一个小小的局部不放弃为建立公正而努力工作的评委会,在诗歌中富有创造性的劳动成果是要靠独到的创见才能被认知的,你们是看见的人--我将此理解为爱--一种深情大爱!同时我也要感谢所有为此奖的创设而做出了非凡贡献的人。感谢额尔古纳的朋友们,将我领进这片美得惊心的人间仙境。给我奖掖者,为我知己;赐我灵感者,为我贵人。你们是有心的,毕竟在今天诗歌不属于有利可图的东西。谢谢大家!我想:作为一名获奖者的我回报诸位回报此奖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今后继续为不得奖的命运而写作,为追求六个空翻腾越而不考虑落地站稳的后果而写作--这绝非一时的故作姿态,而是永远的日常状态!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