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太多了,我应该使自己镇静下来。我应该暂时忘记我的过去的一切,让我这脆弱的精神在大自然中陶醉一些时候。但是一看见那个垂在铁栅门上的沉重的锁,就不由得我不想起我的永远失去了的自由。同时那许多被剥夺了自由的奴隶们的命运也来把我的思想占据了。
不管我的身体怎样脆弱,但铁栅门依旧关不住我的思想。我怎么能忘记一切呢?尤其是在这春天给人带来生命的时候,而我和那些奴隶们失去了自由。从来没有一个时候,自由在我的眼前表现得这么具体化的。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不过拿那火似的热望来折磨我罢了。终身监禁,我永远不能忘记的终身监禁!
3月14日
上午来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客人。这是我的父亲,是的,十几年来被我忘记了的父亲。
我脱离家庭以后就不曾再见过父亲一面。我们甚至没有通过一次信。关于家里的事,我只知道母亲死了,她是在我漂泊的时期中死的。我不曾去信探听母亲病死的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她葬在什么地方。我第一次遇见“孩子”从他的口里得到母亲死去的消息时,我也曾流下眼泪。但是很快地我就把她的影像忘掉了。因为工作忙碌,而且为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没有遗憾地埋葬了母亲的影像,我也不再想念那个在老年失去伴侣的父亲。
然而现在父亲来了,他给我带来了许多消息。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的影像给我从坟墓中挖了出来。
父亲的确老多了。在分别了十几年以后我几乎不认识他了,只有那声音还没有大的改变,但是它也开始在发颤了。十几年前我和父亲分别,那时候我看见一张愤怒的脸,一对发火的眼睛,一种专横的态度。这些给我抹煞了他对我有过的一切关心,给我抹煞了我对他有过的爱慕的感情。所以我离开他好像离开了一个仇敌。而且就在今天,那个奴隶进来传达高国兵士的话,问我愿不愿意和父亲见面的时候,我也是迟疑了许久才决定的。我耽心在我们父女中间会发生一场争吵,我还把他当作一个不懂得宽恕的残酷的人。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如今在父亲的身上看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沙发上。他的头发白了,而且现出了秃顶,脸上堆满了皱纹,两只眼睛没有一点光彩。他说话的时候露出残缺的牙齿,而且头不住地微微摇动。他有时候抬起放在沙发靠手上面的右手去摸他的粘着口沫的胡须,我看见那只手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已经不是从前握着皮鞭打奴隶的那只手了。
父亲一开始就对我谈起母亲的死。他说我离家以后母亲不住地想念我。起先她还相信我和杨同居不到一个星期就会决裂,我会受不了苦跑回家去哀求她的宽恕。她一天一天地盼望着。她常常带笑地和父亲说起我回家时她怎样待我。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问父亲:“里娜也许明天会回来罢,她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并没有回家。她依旧盼望着。后来几个月又过去了,我还是不回家,她又从父亲的口里知道了我和杨过得很好,而且两个人一起在奴隶区域里宣传新宗教。父亲以为这样说,就可以使她断念了。但事实上她从父亲那里知道了我“堕落”的消息(她和父亲都以为我是走到“堕落”的路上去了),她却更加为我耽心。她屡次想和我通信,甚至想到奴隶区域来说服我回家去,但是都被父亲阻止了。父亲认为我辜负了他的教养的恩,认为我伤害了他的骄傲,所以他不能够宽恕我。而且同时他还尽力帮助酋长、贵族们制止新宗教的传播,帮助他们压迫奴隶,他把他对我的憎恨发泄在奴隶们的身上。他想这样也许可以威胁我,使我屈服。但是这个方法也没有用处,我不回家,母亲的挂念也不会减轻。不久高国占领者的屠杀开始了,父亲自然不反对这屠杀,看见奴隶区域的大火,他只有高兴,他以为他报了仇了。在大火之后他听见杨的死讯,却不知道我的下落。他在各处探问,都没有结果。我失踪了,也许死了。这个消息是瞒不过母亲的,而且母亲从奴隶们那里又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不真实、但又不吉的消息。于是母亲病了,父亲知道她的病源,但是他的劝慰并没有一点效果。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她这样支持了几年,终于得到消息:我被高国兵士逮捕而且秘密处了死刑。这个消息是奴隶们告诉她的。父亲虽然向她说明我并没有死,但是她不肯相信。她几次梦见我穿着血衣回家向她诉苦,醒来放声大哭,她说我一定死了。这个打击对于她是太大了,她的病弱的身体实在受不住。于是在病榻上缠绵了一个多月以后,她就“跟着她的女儿去了”(父亲说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痛苦是很大的,在那些日子里,好像有一种思想在折磨她。她常常表示后悔,说当初不该让我脱离家庭,她甚至独自说着对我道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