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活命草(1)

巴金选集9:新声及其他 作者:巴金


一九五二年秋天我在朝鲜的时候,曾经在开城附近一个村子里住过二十多天。我本来住在志愿军挖的坑道里面,可是整整一天的大雨把这个洞子冲塌了。幸亏同志们冒着雨帮忙我搬到老百姓家去,我才没有给埋在洞子里头。

这份人家姓金,家里的人除了老大爷、老大娘和守寡的媳妇以外,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孙子。房子不大,就只有两间正屋和一间侧屋。他们全家人住正屋,把侧屋让给我住。屋顶全是用茅草盖的,侧屋的门和一扇窗子都歪斜了。廊上,就在侧屋门旁边,靠壁放了一张供桌,桌上立着一个人的牌位,是用布条盖住的,牌位前有时候供着花,有时候供着水果或者食物。我搬进来的第二天大清早,就看见媳妇在供桌前面低声哭,但是她马上揩干眼泪,放下牌位上面的布条,离开供桌,到走廊边上,伸下脚,穿上船形鞋走出院子去了。接着小孩揉着眼睛从正屋走出来,看见我,带笑招呼一声。我指着牌位问他:“这是谁?”他说是他的爸爸。

小孩叫金明珠,会听也会讲中国话,说是跟志愿军叔叔们学的。他的妈妈和祖父母却只能讲“你的”、“我的”、“大大的”几个中国字。有时候我跟他的祖父母讲话讲不通,他就出来充当翻译。倘使他译不出来,就“这个”“这个”地哈哈笑起来了。只见他那两个乌黑的眼睛滚来滚去。圆圆脸,浓眉毛,厚嘴唇,配上一个蹋鼻头。他衣服穿得少,脚上不穿袜子,一天有说有笑,而且跳跳蹦蹦。好像他认识所有这里的志愿军叔叔,他在路上碰见任何一个志愿军叔叔,都要行礼或者打招呼,或者说一声“你好”。志愿军叔叔也高兴跟他讲话,或者摸摸他的头。

他在附近一个小学里念书,早晨吃过早饭出去,下午很早就回家。他常常跪在走廊上,俯在一张小桌子上面做功课,也常常在地里帮忙母亲做事情。他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嘴里总是哼着歌子。天气好的时候,傍晚他就和附近人家的几个男女小孩在房屋前面空地上一边唱歌,一边跳舞。

附近一家姓朴的有一个女孩,年纪跟他差不多(他叫她做“玉姬”),他们两个感情很好。玉姬常常来找他,有时他也到玉姬家里去。老大爷和老大娘都很喜欢玉姬,还留玉姬在这里吃饭。他们用铜饭碗盛饭,用铜筷子搛菜,菜无非是马铃薯,咸菜或者辣椒之类。孩子们吃得真香。有一回金家做饺子,我看见明珠端了一碗,给朴家送去。

玉姬看见我总是笑嘻嘻的,两只漆黑的眼睛在短短的前刘海下面一闪一闪的,一根手指头衔在嘴里,天真地望着人,真讨人喜欢。我说:“玉姬,跳个舞吧。”我连说两三次,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把肩膀一端,手一举,跳起《拖拉机》来了。她边唱边跳,明珠在旁边和着唱。跳完一个舞,她还跳第二个。最后明珠、玉姬两个人一块儿跳起“羊山道”来。

村子离当时的停战谈判的会场板门店不远,靠近中立区,白天看得见会场区上空的四个银色气球,晚上看得见耸向天空的探照灯光柱。敌人很少在这里投炸弹,也难得向这里发炮。大约在四个月以前这个村子里忽然落下十几发炮弹,打毁了几间房屋,伤了几个在地里劳动的女人。金明珠的母亲就在那里受了点轻伤,她现在走起路来,腿上还有点不方便。她一天很忙,除了在家里做饭,照应公婆和孩子吃饭以外,白天出去劳动,晚上常常点着半明半暗的油灯在屋子里纺线到深夜。

在这里整天看得见美国飞机。有时候一架或者两架喷气式在天空闪过,留下长串的烟痕。我们看得最多的是炮兵校正机(我们又叫它做:指炮机)。它整天在天上转来转去,给炮弹寻找目标。它常常给远远的东面那个山头引来一阵炮弹。我们看得见山头冒烟,可是这里的老百姓并不害怕它,看见它也不躲避。

有一天我睡到半夜,忽然给人叫醒了。金明珠推开房门,接连地在叫:“志愿军叔叔!”我看见窗外高高地亮起一盏电灯,又听见飞机的声音,大吃一惊,连忙问:“什么事?”孩子紧张地回答:“快起来。照明弹。”我穿起衣服走出去。孩子拉着我的手,说:“妈妈他们到后面山上去了,我带你去。”他刚说完,连队里的通讯员来了。通讯员来接我到指导员那里去。我们三个人走到外面,看见好几个朝鲜妇女牵儿带女地躲在大树、草堆和房屋的阴影下面,慢慢地朝山上走去。树下有人在叫:“明珠!”声音不大,但是我一听就知道这是玉姬的声音,我对明珠说:“你跟玉姬一块儿走吧。我到他那儿去,”我指着通讯员。明珠果然跑到玉姬那儿去了。

美国飞机继续投下了十多个照明弹,在这附近盘旋一阵,就飞走了。我在天亮以前回到金家。金明珠坐在走廊上等我,看见我推开大门进来,就惊喜地叫着:“志愿军叔叔,”朝着我跑来,抢着把大门关上了。我感动地问他一句:“你还不睡?”他说:“妈妈他们都睡了,我给你守着门。”我谢了他,回到侧屋里。我以为他回屋去睡觉了。可是我睡在被窝里,忽然听见他母亲唤他的声音。我听见他的应声,才知道他就坐在我的房门口。他母亲接连唤他几次,他才回到房里去。

第二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打水洗脸的时候看见金明珠,我问他昨天夜里坐在我房门口不睡觉干吗,他说:睡不着。我洗好脸,送他到学校去,在路上我又问他几遍。他答道,他想陪他的爸爸。我紧紧捏住他的手,又问他:“你爸爸喜欢你吗?”他仰起头看我,说:“我爸爸喜欢我。他常常带我到地里去,他教我唱歌跳舞,他给我讲故事。……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家里过得很快活。我们家里真少不了他。他在的时候,家里不是这样。不打仗的时候,大家都过得好。要是不打仗,朴玉姬也不会没有爸爸、妈妈。”我想安慰他,刚说了一句:“过去那些事情不要多想了,”他就接下去说:“我知道,我并不害怕……”我们已经走到学校门前了。

有一天傍晚八九个男女小孩在金家门前小小的空地上做各种游戏,我坐在一根长板凳上看他们玩。天黑了,孩子们陆续散去了。朴玉姬没有走,她同金明珠两个坐在我左右两边看天上的星星。我摸摸朴玉姬的头,问她,将来长大了,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参加国立艺术剧场,做一个舞蹈演员。前两天有一个从平壤来的朝鲜人民代表团,带着由国立艺术剧场一部分歌舞演员组成的“艺术团”到这里演出,慰问志愿军。我带着这两个小孩去看过“艺术团”的精彩节目:舞蹈,唱歌,和一个小小的歌舞剧:《一封信的故事》。玉姬看得特别高兴,她很羡慕那个年轻的舞蹈演员。我也问过明珠:长大了要做什么事?他昂着头回答:“当人民军。”我含笑说:“等你长大,战争一定早结束了。”他大人气地答道:“我保卫祖国,不让敌人进来!”他也许想到《一封信的故事》里面那个人民军战士吧,我刚刚这样想,玉姬就在旁边插嘴说:“他要替他爸爸报仇。”他接着说:“志愿军叔叔已经替我爸爸报了仇了。”他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一提到爸爸,脸色就变了。他眼里含着泪说:“我的爸爸是在敌人撤退的时候给杀死的。”他停一下又说:“玉姬的爸爸给敌人带走了,她妈妈前几个月给炮弹打死了,她现在住在她姨妈家里。”玉姬不大会讲中国话,但是半懂半猜地明白了他说的中国话的大意。她的脸色也变了。她偎在我的身边,挽住我一只膀子,连声问道:“志愿军叔叔,你说,他们会杀死我爸爸吗?”我安慰她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不敢。”金明珠却粗暴地在旁边插嘴说:“会的,会的。”朴玉姬挣红脸说:“不会!不会!”我推一下金明珠的膀子,暗示他不要再讲那种话。可是他好像在生气,只顾照自己的意思讲下去:“会的,会的!我听说,他已经给敌人杀死了!”朴玉姬流出眼泪,大声说:“不会!志愿军叔叔也说不会!你瞎说,你骗人!”她讲的都是朝鲜话,金明珠对她讲的也是朝鲜话:“我不骗你,你的爸爸已经给敌人杀死了,我将来会替你的爸爸报仇。”朴玉姬哭着说:“我的爸爸没有死!他活着,他活着,你撒谎!我不跟你好了!”金明珠生气地回答:“他现在还活着,就是在给敌人做走狗!我是为你好,才说你爸爸被杀了。你不跟我好,我也不跟你好!”他吵架似地站起来,走开了。朴玉姬在我旁边伤心地哭起来。我慢慢地用话劝她,替她揩干眼泪,好不容易把她劝得不哭了,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我身边,望着星星出神。

这个时候金明珠的母亲捧着一个碗从院子里出来,到什么人家去了。附近一带静悄悄的。金明珠几次走进院子去又走出来,好像还在生朴玉姬的气似的。我接连唤他几声。他终于又坐到我旁边来了。女孩看见他,就撅起嘴,把脸掉开。他也不理她,我看见金明珠有一点懊悔的意思,便温和地批评他不该动气。我只说了几句话,就使他安静下来。两个人不再吵架了,可是都不讲话,谁也不理谁。我觉得像这样僵下去不大好,就想了一个收场的办法。我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两个人马上齐声说:“好。”我看看她,又看看他。我喜欢两个人的同样又黑又灵活的眼珠。我对金明珠说:“我讲中国话,你得翻译给玉姬听啊。行不行?”他点点头,说:“你快讲吧。”

我给这两个孩子讲了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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