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小孩住在一个村子里，他们的父亲是朋友，他们两个从会走路的时候起，就常常见面，常常在一块儿玩。他们是同一年生的，姓张的比姓李的只大几个月份。

“乡下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好。并不是地不肥，地长出很多、很多的东西。可是绝大部分都给地主和公差拿走了。在乡下很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张家和李家也是这样。两个小孩看惯了父母的愁眉苦脸，他们也帮忙家里人干活，也跟别的孩子们一块儿放牛。他们在山坡上放牛的时候，常常谈起各种各样美好的事情，谈起他们自己做过的好梦。他们梦见：山坡上开满好看的花，地里到处都是快乐的歌声，太阳整天不落，仓里装满粮食。每一家人都住在干净的瓦房里，每一个小孩都在学堂里念书。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们梦见的事情太多，他们越谈越有劲，他们越谈越相信他们在梦里看见的事情不是假的。小张先说：‘这一定是明天的事情。’小李接着说：‘对，明天就会实现。没有地主，没有公差，大家快乐地过日子多么好。’两个小孩的心思一样，语言也一样。他们在一块即使不开口，也不会觉得寂寞，好像你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心似的。两个人一天不见面彼此都觉得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两个人一天天地长大起来，虽然仍旧吃不饱，穿不暖，可是两个人都活得很健康。我并不是说，他们变成了两个大力士，一只手举重千斤。我是说：穷苦并没有把他们的背弄弯，并没有把他们的眼光缩短。他们仍然相信明天大家就会过快乐的日子。他们用尽力气帮父母干活，想尽办法改变生活。他们从来不灰心，干活干得累了或者事情失败了，他们只要在一块儿谈几句话，彼此用鼓励的眼光看看对方，疲劳和失望好像马上就飞走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胸膛里有双倍的火热的心。

“他们的努力好像没有一点用处，他们始终没法叫自己的父母发出快乐的笑声。天空整天布满大片的黑云，太阳越来越少见面了，不断地吹起冷风，扬起大股的灰尘。接着就来了荒年。生活越来越困难了，他们父母的背也越来越弯下去了。村子里到处都听得见叹息，到处都听得见哭声。天完全暗下来，从此就不见了白天，不见了太阳。地主的狗腿子和公差打着灯笼到处跑，凶恶地催租、催税。人们躲在家里挨饿，等着太阳出来。水井里发出恶臭。瘟疫流行。有一天小张的父亲死了，他刚刚把父亲埋好，母亲又死了。小李陪他流眼泪，想尽方法安慰他。小张哭够了，揩干眼泪对他的朋友说：‘死了的人不能再活转来了。可是活着的人还可以不死。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我要出去寻找太阳，寻找我们梦里那个永远不落的太阳。’小李问他：‘要是你找不到太阳呢？’小张回答：‘找不到太阳我宁肯死在外面也不回来。’小李紧紧握着小张的手，说：‘好，我跟你一块儿去找太阳，哪怕走到天边，我也情愿。’

“两个十六七岁的青年就这样离开家乡寻找太阳去了。到处都是黑暗，他们没有灯笼，永远摸索着往前面走。他们走过一片哭声的城市，也走过没有人迹的深山。他们听见人们诉苦的话，也听见虎、狼的叫吼。他们吃干粮，吃野果，吃草叶、树根。睡在人家的屋檐下，深山的草丛里。两个人睡在一处，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他们永远怀着希望，好像始终有一线光明在给他们引路。常常不是小张就是小李发问：‘你累吗？’另一个就回答：‘不累！’发问的人也就说：‘我也不累。’一个人问：‘你饿不饿？’另一个人就回答：‘不饿！’他们找到了什么可吃的东西，总是愿意自己少吃，让朋友多吃。

“有一天不知道怎样小李从山上跌下去，一直跌到山脚。小张不顾一切地跑下山去找他，居然在山脚岩石上找到了。小李受了重伤，满身是血，不住地呻吟。小张扑到他身上去，唤他，用手绢揩他脸上的血。小李含着眼泪说：‘你一个人往前走吧。我不能够陪你走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找到了太阳，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甘心。’小张哭着说：‘你不会死。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儿，一个人去找太阳。’他把小李背在背上，走到村子里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家，在那里放下他的朋友，可是小李已经不省人事，手脚也都冷了。别人劝他把小李埋在土里。他不肯，他不相信小李会死。他唤小李，小李不应；他摸小李的胸口，那里还有一丝热气。人们嫌他固执，谁也不肯收留死人。他却说小李并没有死。他宁愿睡在露天里、冰冷坚硬的石头上，也不肯抛开他的朋友。

他一连守了两天，小李胸口上那一点热气仍然不散。天忽然下起一阵冰雹来。他耽心朋友的身体再受到损害，就伏在小李的身上，让自己给冰雹打得一身疼痛，头脑昏昏沉沉，免得小李的那点热气消散。一个老年人同情他，就走过来劝他走开，劝他不要干这种无益的事。老人说，他的朋友一定会死，除非有人找到‘活命草’用来延命。小张听说，便拉住老人苦苦哀求，要老人说出生长‘活命草’的地方。老人用怜悯的眼光看他，摇头说，即使找到活命的仙草，没有人肯牺牲性命，也无用处，因为‘活命草’需要用活人的鲜血来培养。小张说，他愿意为朋友牺牲性命，只求老人帮助他找到活命的仙草。老人望了他半晌，忽然说一声‘好孩子’，就微微笑起来：‘这种草并不难找到。这种草就生长在你们来的那座山上。’老人接着向他解释：倘使他把草挖起来栽在地上，用自己的血来培养它，等到蓝色的草叶变成红色，就把它们摘下来捣碎放在死人嘴里，连死人也可以救活。

“小张马上爬上山去，在半山找到了那种蓝色的药草，带回来种在路旁。他一边照应小李，一边照老人的吩咐，用锥子刺在自己的腿上，他忍着痛，不断地把血滴到草叶上去。起初草叶反倒显得更蓝了。后来他的两只腿疼得麻木，草叶才慢慢地泛起一点红色。他兴奋地对自己说：‘小李不会死了。’他多高兴！就用力把锥子刺得更深些。伤口越是痛得厉害，血越是流得多，草叶也越是红得快。不到一天的工夫，草叶完全变红了，可是小张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了，等到他把草叶捣碎，放进小李的嘴里，刚拿开手，自己就晕倒在地上了。

“小张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小李正跪在他旁边，用布片绑他腿上的伤口。他放心地唤了一声：‘小李，’他微微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