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就在这个时候第十一床的脸色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改变。望过去,他始终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并且他还有很大的力气。他挣扎到傍晚(其实天并没有黑,只是渐渐地暗起来了),他的左手终于挣脱出来,肘拐下面现出了一条伤痕,血在流着。然而他还是昏迷地挥动他那只手。他的叫声并没有比先前的更痛苦,只是有些沙哑了。
“他老是这样喊下去,今晚上我们大家都睡不成觉了。”第八床忽然耽心地自语道。
“不要紧,他们都说他过不到今晚上,你听他嗓子已经哑了。”第九床接口说。
“他身体结实得很。看他的样子,他再喊三天三夜也不在乎。”第八床含笑地说。
“他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吗?”第九床笑答道。
这两个人的谈话使我极不舒服。我想到外面去走一下,便穿好衣服走出病室去。
夜色降下来了。空气很柔和。我闻到一股西药的气味,中间夹杂着花香。我顺着石板路散步,我在花丛边走来走去。这露天里的一切使我心胸舒畅。
这个院子里还有四间小屋。两间位置在通外面那道门的旁边,两间靠近通后院空地的门。旧式的糊纸的小方格窗用竹棍撑起来,四间屋子的窗全撑着。窗台不高,房门大开,我可以看见每间屋子里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条桌,一把逍遥椅,一把藤椅。在一间屋里一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安闲地靠在逍遥椅上。在另一间屋里一个衣服华丽的中年妇人开了电灯对镜梳头,一个衣服整洁的老妈子站在旁边伺候她。不用问我便知道这是头等病房了。这里有的是舒适和优待,只是因为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人能够比我们多付两倍的钱。
那个服装整齐的青年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站在窗前矮矮的石阶上,两只手放在背后,态度闲适地望着院里一丛芍药。他面貌清秀,只是鼻孔里塞了两团药棉。
我仍旧慢步走着。我正在看他,忽然他也抬起眼来看我,他露出惊奇的样子。他不像在看一个同类的人,倒像在看一个奇怪的生物。
我本来打算招呼他,跟他讲话,可是他的表情阻止了我。他这种看法使我生气。心里一不高兴,我就感到疲倦了。我想回到病室里去。我看见杨大夫从后院转了出来。她这次没有穿那件白色工作衣。她穿着一件绛色旗袍,外面罩上一件灯笼袖的灰色细毛线衫。脸上也擦了一点粉。
“杨大夫,你进城去吗?”我带笑问道。
“是的,有点事情。”
“去赴宴会吧?”我笑着问。
“去朋友家吃喜酒,恐怕已经晏了,”她笑着回答。“这本书是拿给你的。”她把腋下的一本书递给我,除了书外她还挟着一个手提包。
这是一部《唐诗三百首》。她拿这种书给我看,倒是我想不到的。
“我想这本书对你会有好处。我起先就说过你不宜看太费脑筋的书。你读读诗,可以使你的心纯净一点。心境对治病很重要。”她温和地解释道。她两只眼睛恳切地望着我。
“我明白。这些诗我也读过。杨大夫,谢谢你啊!”我感激地说。我觉得她的眼睛也在微笑了。她又关心地说:“你出来好久了?不要多走啊,早点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