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夫,我问你一句话,将来我开刀的时候,你会不会在场?”我忽然想起要问她这句话,就顺口说了出来。
她笑了:“你问得奇怪。不过我也说不定。只要我没有别的事,我一定在场!”
“我是这样想:只要你在场,我一定不害怕。”我直率地答道。
“那么我一定在场,”她似乎感动地说。“其实你也不用害怕。我们刚才又收了一个跟你一样的病人,就住在这三十床,”(她指着青年站的地方隔壁那间病房,门前挂着一方小木牌,写有阿拉伯字30,)“他以前来看过病。他身体现在养好了。下礼拜就开刀。”
我朝那房门看了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杨大夫在我的耳边说:“你进去吧。”我收回眼光。她往外面走了。她仍旧迈着大步——黄皮鞋,短袜,光腿。不过她的身子摇晃得并不厉害。
我没有立刻走回病房。我站在石板路上,望着她的背影。我把眼睛都看花了。
夜已经来了。它像一张网,向着我撒下来。
我回到病室。一股臭气扑向我的鼻端。我禁不住发呕了。
条桌前电灯十分明亮。左边的一角没有说话的声音,电灯也已关上,似乎那十二个病人全睡着了。右边一角的电灯照常燃着,有人在呻吟,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声讲话。我走过第十一床旁边。我看那个病人一眼。还是那个结实的、滚圆的头,肉还是一样多。脸色却变黑了。眼睛睁得不大,但是它们睁着。嘴半张开,喘气似地在叫喊。左膀露在外面,肘拐以下涂着一片血迹。
电灯差不多就悬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睛并不躲避灯光。两只大眼角都在发亮,我看出来有泪珠。这两颗小小的泪珠使我打了一个冷噤。
我回到病床,躺下来,把《唐诗》放在枕头下。
“我们这一边晚上吵得很,天天都是这样。吵得别人睡不好觉。对面,一到晚连说话的声音也难得听见。”第六床稍稍偏着头对我说。这时我刚刚睡下去。我想他大概闷极了,需要说几句话,找到一个听话的人当然就不肯放松了。其实我现在只想休息,但是为了敷衍他,我也只好唯唯地答应两声。
“他们对别人一点同情也没有。人家快死了,他们还要笑!”第六床接着愤慨地说,他的脸板得更厉害。眼睛和眉毛更朝上竖,更像戏子在台上的脸面了。我忽然想起我从没有看见这个人笑过,无怪乎别人的笑会引起他的反感。
我还是唯唯地应着。后来我倦得连嘴也懒得动了,我便索性闭上眼睛睡觉。
我好像睡去了一会儿,可是第十一床的呻唤就一直在我的耳边响着,时而近,时而远,我忘了我是在医院里面。我觉得我还是住在朋友的家里,或者亲戚的家里。我并没有生病,我只是走完了长的旅程,现在疲倦地睡了。我不管明天有什么事在等着我,我只是在享受这一刻的轻快和休息。
大夫们来查病房的时候,我给惊醒了。杨大夫不在,冯大夫也不在,廖大夫和张大夫倒是来了的。另外还有两个大夫和一位女大夫。我以为他们会在第十一床旁边停留一些时候,或者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减轻那个病人的痛苦,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经过那里的时候不过投了一瞥淡漠的眼光。只有张大夫一个人还回头多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