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1)

起死回生 作者:卢苏宁


程锐上任的第三天才第一次走进厂长办公室。办公室不大,老式长条木地板漆着紫红色的油漆,门口和经常有人走动的地方油漆已经斑驳,露出木板的纹路。办公室正面放着一张老式棕红色办公桌,这种办公桌最大的特点是抽屉多,一共有十一个抽屉。办公桌的前面和两边摆着两排蓝布面的沙发椅,一看就知道是50年代的样式。厂长办公室里最有特点的是那把象征着188厂最高权力的坐椅,这是一把棕红色俄罗斯风格的高背木椅,虽然椅背、椅座包着的牛皮已经磨得发白了,却丝毫不减这把椅子的高贵气质,牛皮四周的一排铜钉依然闪亮。程锐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感受了一下,椅子有点高,椅垫很硬,椅背很直,那个年代的椅子显然缺少人体工程学方面的知识,坐上去感觉不是很舒服。程锐还是稳稳地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他让办公室主任小陈找来188厂有关资料,他想把这两天看到的、听到的直观感觉理性化。程锐认真研读有关资料,这一天他感到188厂的各类数据像一条条绳紧紧缠着,越勒越紧,让人喘不过气来。

桌上电话响了,程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的第一个电话是579厂代理厂长老马打来的电话,老马首先向程锐到188厂当厂长表示祝贺,程锐已经猜到老马打电话的目的是借祝贺之名追讨骗二百万款的事。程锐在电话中痛说上任后两天来的苦难遭遇,使劲哭穷,大呼后悔,直说得老马心软,然后程锐才掉转话题说借款的事。在579厂时程锐和老马的关系不错,老马心知肚明程锐骗走的二百万一时难以讨回,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老马在电话中说:“程厂长,你这事做得不对。一是违法,二是不相信朋友,你大大方方跟我说借二百万,我能不借吗?”

程锐连声道歉说:“我错了!我错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先把钱骗来,原则性极强的老马肯定不会借钱给188厂的。和老马通完电话,程锐脸上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

这时,总会计师林媛走进办公室说:“程厂长,579厂汇来的二百万到账了,可是提不出来。”

程锐问:“为什么?”

林媛说:“我们欠银行几千万贷款利息,银行要用这笔钱抵扣。”

程锐着急地说:“不行!204车间大修,急着用钱购买设备。你必须想办法把这笔钱提出来!”

“我和他们该说的都说了,可他们就是不让我提钱。你说怎么办?”

骗来的二百万提不出来让程锐十分窝火,说话也就不讲道理,蛮横起来:“你是总会计师!我知道怎么办还要你干什么?实话告诉你,这笔钱是我骗来的,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你把这笔钱提出来,交给204车间。钱提不出来你就别回来!”

林媛没想到新厂长会对自己发火,心里感到十分委屈,为了这笔钱林媛在银行磨了一上午,真的尽心尽力了。林媛望着虎着一张脸的程锐,委屈地走出办公室。

林媛刚走,厂公安处副处长董大鹏走进来,向程锐汇报昨晚偷煤事故的调查情况。董大鹏说:“昨晚偷煤的两辆车是二道沟的,一共四个人,都是当地的农民,为首的叫马天星,外号马二杆。这四个人听说我们到村里调查,害怕了,主动到公安处自首了。”

“你准备怎么处理?”程锐问。

董大鹏说:“两辆车一共偷了四吨多煤,一千多块钱,又是主动投案自首,依法只能是罚点款。”

“我听说这几个人是惯犯,他们偷煤不止这一次吧?”

“以前的事他们不承认,缺乏证据,我们也没办法。”

从董大鹏对这件事的态度中程锐已经明显感到他想从轻处理偷煤事件。程锐问:“昨晚是谁打枪,你查没查?”

董大鹏说:“正在查。”

“这件事昨晚只有我、王书记,还有你知道,怎么走漏的消息?”

“我接到王书记的电话,就和老张和小吴赶过去,程厂长,你怀疑我?”

程锐说:“不是怀疑你,我是让你好好想想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有,值班的保安于得胜发现有人偷煤为什么不制止?制止不了为什么不报告?脱岗的保安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新厂长的一系列追问,董大鹏出汗了。

沉沉的雾霭笼罩大地,整个苍穹显得很低,夜色因此而过早地降临到了磨盘山。老厂长陈乃昌吃过晚饭,拄着拐杖,踽踽独行在居民生活区的小路上。188厂在他的手里辉煌过,也是从他手里开始走下坡路的。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过程中,188厂从峰巅跌入了深渊,不能说陈乃昌没有责任。这些年,看见厂子每况愈下的境况,一万职工四万家属,负债五个亿,军品订单越来越少,停电、停水、停暖、停工资……陈乃昌心中对188厂仅存的那丝希望渐渐萎缩了。比邻的地方居民生活区灯火通明,而工厂宿舍区这边却是一片昏暗,陈乃昌的心里时不

时地掠过一阵阵痛楚。

陈乃昌长叹一声,慢慢踱进路旁亮着灯的杂货店内。杂货店不大,柜台上散放着烟酒糖茶和日用小商品。几个人坐在店内借着灯光闲聊,见陈乃昌进来,便有人摆开了棋盘。这是陈乃昌的老习惯了,每晚都要来这借着灯光儿找人杀上几盘,打发心中的无聊和无奈。

程锐在办公室里待了一整天,一边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一边查阅188厂的有关资料,下班时天已经黑透了。走在居民生活区的小路上,忙了一天的程锐感到头昏沉沉的,脚步有些沉重。看着路旁破旧不堪的工厂平房宿舍区,程锐内心十分凄凉。在程锐童年印象中,这里原来是十几排整齐的平房宿舍区,房前还砌着花坛。花坛里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树木,十分漂亮。如今这些房子的前面杂乱不堪地接出一大片偏舍、厨房、煤棚子,门前原本宽敞的空地,变成了一条弯曲的窄巷,十分脏乱。程锐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整洁的工厂宿舍区已经沦落成为棚户区。因为停电,工厂宿舍区一片漆黑,零零星星闪烁着几点若明若暗的光斑,可以想象那是如豆的烛火发出的光亮。再往前走,程锐发现一路之隔的居民生活区却亮着电灯,仅一道之隔,这边与那边便是两个世界。见路旁的杂货店亮着灯,程锐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经营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和日用小商品的杂货店。老厂长陈乃昌和一位中年人在柜台旁边的小桌子上下象棋。小卖店的老板娘在柜台内一边往瓶子里打酱油一边和柜台前身穿188厂工作服的中年女工聊天。

老板娘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程锐,她和小卖店里的人并不认识这位新来的厂长。

老板娘问:“买点什么?”

程锐看了一眼货架上的商品说:“来一瓶酒吧。”

老板娘问:“要什么酒?”

程锐看了看货架上的几种酒说:“来一瓶高度的北大荒。”

老板娘把打好的酱油放在柜台上,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酒装进一个塑料袋里,顺手接过程锐递来的一百元钱,十分利索地拉开抽屉找钱。

程锐抬头看着小商店里的日光灯问:“工厂宿舍区没有电,你这怎么有电?”

老板娘说:“我是当地居民,我按月交电费,凭什么不给我供电。厂里交不起电费,供电局才把生活区的电掐了。”

程锐问:“工厂白天生产用电怎么没掐?”

下棋的中年人插话说:“军工生产用电供电局不敢掐。”

程锐问:“生活区的电什么时候掐的?”

老板娘说:“掐了半年多了。”

观棋的中年人说:“一停电就停水、停暖,哪还是人过的日子?”

程锐接过老板娘找回的零钱,凑过去观棋。程锐是个象棋迷,对楚河汉界之

间不见硝烟的厮杀颇有心得,看见下棋心里就痒痒。程锐一看便知道红方败局已定。下棋的中年人考虑了一会儿起身认输。程锐棋瘾发作,凑上前说:“老人家,我来下一盘。”

老厂长陈乃昌认出了来者是新厂长程锐,却故意不说破,对着程锐点点头。

程锐在陈乃昌对面坐下,摆好棋子,谦恭地说:“请老人家赐教。”

程锐跳马开局,陈乃昌飞象应对。

来小卖店买东西的大多是188厂的职工和家属,程锐一边下棋一边听他们的议论和牢骚。

又一位中年男职工走进小卖店,把十元钱放在柜台上:“二嫂,给我拿一包烟,老牌子。”老板娘从柜台里拿了一包烟放在中年工人面前,找零钱。中年男工边撕开烟盒边发牢骚道:“路这边就有电,路那边厂区就没电!厂领导眼睛都瞎了!全都看不见亮。”

老板娘说:“我听说厂里不是又换厂长了吗?”

一个身穿188厂工作服的中年女工提着醋瓶进来:“换厂长有什么用,换厂长都赶不上换卫生巾管用。打一斤醋。”

中年男工说:“换厂长顶个屁用!他把电的问题解决了我就管他喊爹,电的问题都解决不了,给大伙当孙子都没人要。这些官功夫全在嘴上,说大话、说漂亮话,死的能说成活的,狗屎能说出花来,一办起事全都阳痿。”

中年女工说:“这种厂长给老娘我洗脚我都不要!”

买烟的中年男人说:“听我爹说,新厂长上任那天,那帮退休老爷子把兵总领导围上了,新厂长挺邪乎,把棉衣都脱了,说保证和职工共冷暖。要不是那天204车间蒸汽爆炸,兵总领导就别想离开。”

又一位女工进来搭话:“咱们厂是没指望了,我看要不了半年就得黄!”

“我怎么听说新厂长和赵腐败是把兄弟。这两人到一起我们厂还有个好……”

“厂子半死不活的让人难受,不如早点破产算了。”

“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这个月吃饭的钱都是找亲戚借的……”

“连换三任厂长了,我看是一个不如一个,搞不好来了一个混混,又是个败家子。”

程锐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骂得好!骂得好!工厂没搞好,大伙有权利骂我!可是我不服!一年后如果工厂没有起色,我就去给你洗脚!我说话算数!”

中年女工认出了程锐,惊得一伸舌头:“厂长!”

中年女工和男工们溜了。小卖店里只剩下陈乃昌和程锐。

陈乃昌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程锐,心想这位新厂长喜怒形于色,也是性情中人。

老板娘说:“厂长你别生气,大伙也就是闲着没事瞎嘎巴嘴,你可别当真。小老百姓人前言好事,背地里骂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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