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

西蒙纳到我家来，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看见她半裸的身体，忽然感到憎厌。我奇怪，我怎么会认识这个女人。鼻子那么尖，眼睛那么小，面颊并不丰腴，在她身上简直找不到美点。这样的女人居然会做我的情妇，我自己也讲不出理由来。“去罢！我不要再看见你！”我很想对她这样说。

我的眼睛贪婪地望着她的肉体，我的嘴终于不肯说出这样的话。

“你来的时候，给房东看见没有？”我淡漠地问。

“没有，”她对我含笑说，脸上现出欣慰的表情，“我上楼梯的时候，脚步放得很轻，我很怕看见老太婆那双凶恶的眼睛，天幸终于躲开了那个老东西。……”

这个女人是一个所谓的良家妇女，她靠自己的双手作工度日。然而她宁愿忍受耻辱任我的房东太太把她当作暗娼，天天晚上到我这里来，不要任何的代价，把她的身子交给我。第二天早晨她临走的时候，除了说“再会”之外，还要说一声“多谢”。但是现在我却要对她说：“去罢，我不要再看见你了！”

她的热烈的接吻和拥抱阻止我说出这句话，我终于没有勇气推开她。她又吻我的眼睛，我想她一定是不要我看见她那张丑陋的面孔。她松开了手的时候，我忽然开玩笑地问她道：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因为我爱你。”她庄重地说，又把脸偎过来。但是我的激情已经死了。

爱！什么是爱？“我爱你。”她真的爱我么？也许。但是我果然在爱她么？我曾经爱过她么？

我不再思索。我只是默默地、冷淡地接受她的热吻。

八月九日

她不说什么，不过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出一种责备的表情，她似乎怪我不该对她冷淡。我并没有表示。我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们各人心里都关着自己的秘密，彼此都不打开自己的心。我们戴着面具在互相欺骗。

她说：“明天我不能来了，我要到乡下去看我的弟弟。”她的脸上现出惋惜的表情。

“不来也好。”我耸了一下肩膀说。

“你……不再爱我了。”她忽然迸出这句带哭的话，于是伤心地哭起来。

我望着她。我看见她那张脂粉狼藉的脸，我想说：“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但是我，这个卑怯的、说谎的我却抚着她的身子安慰道：

“我不爱你又爱谁？”

“不要骗我，你的眼睛明明告诉我了。”她依旧悲伤地说。

不管我的眼睛告诉她什么，我是不会对她屈服的。我说谎就要说到底。

“亲爱的，你们女人总是这样多心。你明明知道我在爱你，却偏偏要说我在爱别人。现在我分明在你身边，你还怕会失掉我吗？”我装出笑容对她说。她似乎相信了，便止了泪。一双清明的但依旧带着哀怨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我。这一次却是我用嘴去吻她的眼睛，她的脸。她在我的怀抱中用了感动的声音喃喃地说着：“我多么爱你，你就是我的生命……”

夜非常静，整个世界都死去了。屋子里抖着黯淡的灰白色的光。她的均匀的呼吸不绝地送进我的耳朵。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像一具死尸。我忽然感到恐怖，又感到憎厌。我想把她推下床去，我的手一动，她的身子也微微地抖动了。

“路易，不要抛弃我！”她好像知道我的动机似地低声哀叫。我紧紧地抱着她，不敢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她又安静了。我知道她在做梦。但是我更希望我能够知道在她的梦中我是怎样地对待她。……天保佑！希望她梦中的我不要比真实的我做得更残酷。

她的呼吸一声一声地刺入我的心里。灰白色的光似乎抖得更厉害，整个屋子好像都在动了。光啊，你为什么不完全消去，让黑暗到来，把这个为思念所苦恼的我埋葬一夜！

八月十日

今天早晨，她六点钟便走了。她临去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

她接了钞票，冷笑一声，然后把它放回我的衣袋里。她说：

“我不是为这个来的，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哪个女人不是为了这个到男人家里来的呢？”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我忽然瞥见了她眼里发亮的东西，我便咽住了它。我默默地埋下头，不敢看她一眼。这时候我的感觉是没有文字可以形容的。

她叹了一口气。歇了一会儿，她俯下头吻我的嘴唇，从她的眼里落下两滴眼泪到我的颊上。我想说什么，但是我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她慢慢地走出去了。

可怜的女人，你为什么要爱我？

我究竟爱过她吗？究竟还能够爱她吗？这样的问题时时来逼我，但是我不敢给它一个明确的回答。不过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激情死了。

今晚上没有了她，我觉得更寂寞。我起先想，不看见她那张讨厌的脸，我总可以安安静静地过一夜吧。可是到了她平时来的时候，看不见她，我的心便烦躁起来。一切事都无心做，我每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心弦便要震动一下，我屏住呼吸，静候听惯了的敲门声。然而这个晚上门偏偏不响了。时间过得真慢。

我这一夜特别睡得早。枕上还留着她的头发香，一阵一阵地送进我的鼻孔。我想安静地睡一下，但是她的影子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动。

“你不再爱我了……亲爱的。”似乎她还在这里说话。

“你让我安静地睡一刻罢！”我挥着手气愤地说。

她的影子好像更逼近了。我不能忍受。

我不爱人，但是我被人爱着。

八月十一日

我在工厂里特别烦躁。做填颜色工作的柔曼娜时时借故跑到我这边来，含笑地找话对我说。这个可恨的小妮子！她好像对我有意思。跟她开开玩笑不好吗？我这样想道。但是我还想着我那个忠实、可怜而又可厌的西蒙纳。

柔曼娜，我们所称为“南方小美人”的柔曼娜，是我过去时代好梦中的仙女，我的初恋的对象。我还记得，这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有一天早晨我比她先进工厂，我在她的桌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我爱你，我想你也爱我。那么我们两个共同来创造新生活，岂不更好？——路易。

这个傻女郎，她读了我的字条，居然哭起来了。她把字条拿给她的同伴看。从此我就做了她们谈笑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