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恋死了，我的爱情也跟着它死了。我只有恨，我恨一切的女人。

但是我找到了西蒙纳，那个忠实而可怜的女人。

我为什么要爱西蒙纳呢？不，我并没有爱过她。只有在今天我同柔曼娜谈话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找西蒙纳是对柔曼娜报仇。

我胜利了吗？……不，柔曼娜还在拿我开玩笑。楼下那个烧火炉的年轻人上来的时候，她又到他身边去了。我知道他近来同她很要好，我看见他几次送花给她。我还在电影院里遇见他们几次。

她为什么爱那个人不爱我呢？我有什么不及他的地方吗？……我在工厂里的地位和工资都比他高。

我说，我讨厌西蒙纳，憎恨柔曼娜。但是我的眼睛却时时望着柔曼娜，我的心却时时想到西蒙纳。

下工的时候柔曼娜和那个年轻人肩并肩地走出工厂。我跟在后面。她忽然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我摸不着她的心思。

西蒙纳来得很早，她已经在我的房间里等我了。她非常亲热地跟我拥抱，接吻。桌子上堆满了她带来的食物和果品。食具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一面吃，一面谈话。她絮絮地讲她的旅行和家庭状况。我并不注意地听。我只知道她那个寄居在婶娘家里的弟弟身体不大好。

她似乎很高兴。她不会知道我并不爱她。那么我究竟爱谁呢？柔曼娜吗？不！我的激情死了，我的爱也死了。

对于西蒙纳好像有一种义务把我们俩连接在一起。我不爱她，我想对她说：“去罢，我不要再看见你。”可是我一面又在接受她的拥抱和接吻。

在西蒙纳的眼光和举动上，我明白我是被人爱着。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把我从前献给柔曼娜的爱献给西蒙纳呢？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柔曼娜得到了我的爱，却把它当作毫无价值的东西毁掉了。现在西蒙纳给了我她那颗真诚的心，想换得我的爱，我却没有什么给她了。

我觉得我对西蒙纳犯了罪，因为我不曾把真面目给她看。但是我又怎样能够把真面目给她看，告诉她我不爱她呢？我不能够把那个不要任何报酬自愿将身体交给我的女人推开。

我们两个紧紧地抱在一起，各人怀着一种心思。黑暗压下来，我们动也不动一下。渐渐地一切的思念都死去了。黑夜，我希望你永远统治世界，不要让我们两个再醒过来，看见彼此的真面目。

八月十五日

我们的关系还是跟以前差不多。她越是挨近我，我离开她越远。她越往前进，我越向后退。她这几天的心情很古怪。她有时很快乐，向我叙说种种的计划，或者她的工厂里面的事情。有时她又忽然伤感起来，独自流泪不说一句话。

今天是礼拜天，她很早就来了。我们在家里用过了午饭，就出去到凡山树林里玩。

在地道车里我们遇见了柔曼娜。我给她们彼此介绍了。她好像很注意柔曼娜似的。柔曼娜打扮得十分漂亮，对我特别亲热。她一个人讲话最多，时而骄傲地瞟了西蒙纳两眼。西蒙纳似乎躲在角里，不说一句话，有时偷偷看我，有时又偷看柔曼娜。我跟柔曼娜谈得很亲热。我还约她同到凡山树林去。她说是有别的事情，谢绝了。她答应今晚到我家里去。过了几站她便下去了。

柔曼娜虽然去了，但是她好像留下一个障碍在我跟西蒙纳的中间似的。西蒙纳变得忧郁了。她虽然跟我靠得近，却似乎隔得很远。我知道她在思索什么。柔曼娜的印象在苦恼她，但是我拿什么话向她解释呢？我害怕提起柔曼娜这个名字。

我还在想：要是柔曼娜果然和我们同去凡山树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出了地道车站，坐出租汽车一直到凡山树林。在汽车里她把身子紧紧贴在我的身上，头放在我的额下。我抱着她，我觉得她究竟是我的人。我又捧住她的脸，亲她的红唇。她不说什么，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来欣慰与感激。我自己也有点感动，但是我还不能不想起柔曼娜。

树林里到处都是野花，草地上躺着一对一对的男女。一条曲折的林荫路把我们引进树林的深处。西蒙纳很高兴地牵着我的右手，我们穿过树林，披开垂下的树枝，踏着地上的枯叶走。我们走了一些时候，树木渐渐稀疏。走过这一片树林，便是一块斜坡。阳光从后面射过来，正被高大的树木遮住，只露出一些明亮的大斑点在草地上。我们拣了一块完全没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把带来的点心吃了一些，又喝了些矿泉水。我看见旁边有紫菫花，便摘了几朵小花给她插在衣衫上。她含笑地对我说了一声“多谢”，我们就在草地上躺下来。

这里十分静，只听得见几声鸟鸣。偶尔有一两个游人走过，但都向前走了。有时还有几声笑语传过来，但马上就被风送到远处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还躺在草地上。这时候我没有想到柔曼娜，我的眼睛眈眈地望着西蒙纳。她的面貌，她的身子，在这个环境里好像有一种纯洁的美。我觉得我的爱，我的激情又复活了。

她睡着了，头枕在我的身上，脸上带着和平的微笑，胸膛微微地起伏着。看见她这个样子，我也感到欣慰。过去的一切苦恼都去远了。我想从此我们该可以把新的生活建立起来。

回到家里我们都好像变成了新的人。我们都觉得快活。我知道她高兴的原因，但是我戏问她为什么今天特别高兴。她起先不答应，只是吻我，后来才说因为她知道我还在爱她。

“你们女人居然把爱看得这样重要？”我惊讶地问道。

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温柔地在我的耳边说：“爱是我的生命。没有它，我就不能够活下去。”

对于这个诚恳、纯洁的女人的自白，我找不到一句辩驳的话。忽然从我的眼睛里落下了泪珠。我把头俯在她的怀里。她用温柔的手抚着它，不停地说着那一句在全世界的语言中找不出相当美丽的译文的话：“Je t’aime. ”

“Je t’aime Je t’aime.”我陶醉在这美丽的音乐里，我忘了柔曼娜，忘了她今晚的约。

柔曼娜并没有来，这是万幸的事。

八月二十四日

西蒙纳还是照常到我这里来，可是我的感情又渐渐地变了。

柔曼娜跟她那个年轻人闹翻了，便向我进攻，我抵抗不住她的魔力。西蒙纳在我身上唤起来的爱，唤起来的激情，被柔曼娜夺去了。

我今夜回家很迟，因为同柔曼娜在舞场里一直跳舞到一点多钟。我把她送回家，然后回到自己屋里。这个晚上她第一次让我吻她的香唇。她的确比西蒙纳可爱。这个小妮子的迷人的手段真不错。

西蒙纳在屋里等我，她还没有睡。她并不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来，只是默默地望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哀怨。我只好向她撒谎。我说，一个朋友请我去商量事情，他一定不让我走，所以回家很迟，使她等了这么久。

她并不责备我，不过劝我以后不要回来得这样迟，因为我第二天早晨要上班作工。

我答应她以后不再这样迟回家。她好像放了心。我们并没有再谈什么话，就睡了。

她还是一样地爱我，可是我却不爱她了。她在我的怀里只是一个陌生的人。我的心远在柔曼娜的身旁。

八月二十九日

“路易，你不再爱我了。”西蒙纳含着眼泪对我说。

我埋着头不做声，因为我实在不爱她。

“我知道，你爱她。……是的，你爱她。……但是你不可以多少爱我一点吗？……我是多么爱你！你想想从前，”她抽泣起来，两只手摇着我的肩膀哀求似地说，“不要抛弃我，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我没有爱就不能够生活。爱就是我的生命。……把你的爱多少给我一点点罢。”

我带笑地拿下她的手，安慰她说：“你们女人总是多心。我明明在你的身边，你却说我爱她。难道要我永远跟你厮守在一起，一刻都不离开？我不过是在敷衍她。我爱的只是你。”我自己也知道我在说谎，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惭愧。我心里在盘算怎样才能够离开她到柔曼娜那里去。

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不过她也不再说下去了。

今天虽是礼拜天，但是我们并没有出去玩，时间就这样地过去了。

八月三十一日

“你为什么一定要爱我？在巴黎有那么多的男人！”我气愤地对西蒙纳说。

“不要对我这样说，路易，亲爱的。”她掉转身哭起来。

我在房里大步踱了一阵，忽然记起了柔曼娜的约会，便取了帽子走出去。

她跑过来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不要去！不要抛弃我！……你的爱就是我的生命。……无论你怎样待我都可以，只求你不要抛弃我到她那里去！……她是跟你闹着玩的，只有我才是真正地爱你。”她呜咽地向我哀求。

她的眼泪弄湿了我的裤子。我愤怒地挣扎着，一面大声叫：“放开我！放我去！”但是我挣不开她的手。她把我的腿抱得太紧了。

我快要发狂了。我打她的头，打她的背，我震摇她的身子。她并不抵抗，只是哀哀地哭着说：“你打我，骂我，我都愿意忍受。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用尽力量，都不能够挣脱自己的身子。我的兴致渐渐地消失了，愤怒也渐渐地消失了。

“我不去了。”我颓丧地说，便丢开了帽子。她放松我，让我睡倒在床上。

这个晚上我并不曾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是她带着眼泪装出笑容来安慰我，向我谢罪。

她脱去衣服的时候，白的皮肤上几块青紫的伤痕一齐映入我的眼睛。她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连看也不看它们一眼。

悔恨的眼泪堵塞了我的咽喉，我把这些伤痕都吻遍了。我的眼泪终于流在她的背上。我向她发誓不再去找柔曼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