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中国的传统,同一家族的人都住在一块。我的祖父母一代,仍保守着这传统。我们的家族,就聚居在一个大庭院的多个房舍中。向南的大屋,住了我的祖父母和他们尚未成婚的子女。两边房舍住的是我的已婚叔伯,每家房舍都是独立的。我父亲是第三子,在他的两位哥哥搬到两边厢房之后,他顺理成章也要搬过去。当时婚姻全凭媒人穿针引线,男丁按序成婚完全没有问题。祖父是长子嫡孙,自然也是一家之主,是家族名声的守护者,他希望弟妹子孙都能以其系谱为荣,要维护家声,光耀门楣。我父亲与他的新娘子搬到厢房不久,便离家前赴上海。我母亲归宁,父亲则远赴美国研读法律。两年后他回到上海,已是位法理学博士,兼法律硕士。这种干才在当时极少,他一回国,立即就获市长接见,招揽为一特别法院效力,这法院乃按上海国际社会的要求而设立,专门审理与外国人有关的民事及刑事诉讼,以保障“国际市民”的利益。父亲尽管才二十多快三十岁,也没有执业经验,已获委任为华人法官,与外籍主审法官一道审案。他的任命,相信与他受过律师训练而且能讲能写英文有关。但如果是我,年纪轻轻便要与年长的外国法官共事,一定不好受。
我想父亲的职位也是装饰的成分居多,而不是因他年轻有为而受到尊重。后来我有机会向父亲叩问他年轻时的这段重要经历,他只透露一点点他审理过的一宗谋杀案。这宗涉及一位社会名流被杀的案件,成为报章的头条新闻,报道中也提到父亲的名字,令他也成了公众人物。但他没有向我们细说案件详情,他认为作为一个律师,案中情由必须保密,除了他和当事人,不能向其他人披露,即使在数十年以后。那是个动荡的年代,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建立民国,但没有单一势力足以统御全国,各地军阀拥兵自重,雄霸一方。上海为蒋介石势力范围,他护卫中山先生有功,后获委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当时上海仍是个条约口岸,分成三个区域:法租界、公共租界(由八个欧洲侵略国管治),以及华界。国民政府虽宣称上海主权为中国所拥有,但乐于让租界保持原来的运作模式,也因此租界一直相对安定平静。父亲在租界买了一套房子,过其二人世界的生活,这种“摩登”的生活方式,让他们可以不用活在双亲的监视之下。他们不久便诞下一名女儿,几年后又添一男丁。
我母亲身材细小,生育绝不轻易。可惜两名小孩都因染上麻疹而夭折,长女还未进入青春期,幼子才不过四岁而已。这种传染病在当年十分流行,数以千计的小孩都因受感染而死亡。母亲再流产了两次,才怀了我,这以后她的身体也变得羸弱了。也因此,我们两兄弟小时都备受宠爱。父亲曾在美国住过一段时期,对当地的二人世界家庭颇为欣赏,不过,他对子女的管教既传统也现代。弟弟和我与父母的关系有点疏离,我们主要受家庭教师影响,他教我们古文,还有英文和各种普通科目。对于父母,我们不过像每天恭听大人物讲话,向他们汇报生活情况,谦逊有礼,恪尽本分而已。我们年纪稍长,便自行寻找新鲜的事物去。在半传统中国式教养和半放任式西方教育下成长,我和弟弟都不自觉地养成自立能力。比方说,老师要我们背诵课文,却从不加以解释;又要我们记诵乘数表。这样,我们就记住了中国不少出色的文学作品,乘数表也能由一一如一,背到九九八十一。
后来我发觉,我挺喜欢记诵各种各样的事情,包括一连串的数字,像圆周率是3.1415926……直到第三十五个小数位,我也可以背诵如流。我也意外地发现,我不明所以背诵的古文,留给我自行解读其中涵义的空间,我喜欢怎么解就怎么解。孔子说:“读书将以穷理,将以致用也。”我认为这些文章的作者是借文字表达他们的思想,但文字往往不能完全涵盖他们要表达的意思,我们要完整地掌握作者的意念,必须探索文字的言外之理。孔子的话给我莫大的启发,促使我运用自己的思考,发挥对事物的独特见解。是孔子的哲学,令我成为一名出色的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