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2月8日,日军进入上海租界。我们还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是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计划的一部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燃起,我们已落入日本人的魔掌。日本的军事行动倒进行得颇为顺利,因为华东大部分地区早已沦陷,由日本人扶植的一个傀儡政权统治。上海成为沦陷区,一夜间,与日本开战国的驻沪人员都成了战俘。父亲的洋人上司没了影踪,他的律师生涯也不得不暂告一段落,并转趋低调。平日他为了应酬,在家里或外面参加各种牌局饮宴,又或去看平剧、电影,要不就是在办公室工作至深夜。忽然,父母都镇日呆在家里,我们的家庭生活变得亲密起来,我们一起吃饭,真正的起居与共了。食物供应还算充裕,生活如常。对我们小孩来说,上海和以前没有两样。我和弟弟跟父母外出,经过被日军强占的建筑物时,都疾步而过,并尽量避免望向那些日本守卫。外滩大桥尽头有一座大楼,出了名的可怕,除了日本人,任谁进去都出不来。
随着战事延续,生活也愈来愈困难。各种供应日趋紧绌,即使最普通的货品都要从黑市抢购。盟军开始向日军反攻。有一天,我们躲在位于三合土楼梯底课室里的桌子下,窥看外面一场空战。两架战机衔尾追逐,在我们学校上空展开生死战。这是来自美国航空母舰战机的第一次空袭。也是在这天,本来宁静的上海租界卷入了真正的战争。在麦克阿瑟将军指挥下,美国第七舰队在太平洋展开逐岛反击战,战机奉命袭击上海的所有军事目标,如机场等,以妨碍日机升降,从而削弱日军的攻击力。阳光灿烂的天空上,传来阵阵机关炮声,美日两架战机仿如在天上表演杂技,但除了机影和枪声外,没有火光和硝烟,看来两架战机都没有把对方命中。
父母对战事恶化忧心忡忡,在慎重考虑逃至当时的陪都重庆。但谈论这件关乎我们未来的大事时,我们四人却正在打桥牌。在那紧张时期,我们都靠一些无伤大雅的玩意儿纾缓情绪。因为常下棋,我们的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技术都突飞猛进,还进一步尝试棋艺更高深的围棋。沉浸在富思考性的棋艺中,我们暂时忘记了战争。迁居重庆之议只属空谈,并没有实际的行动。日军在中国的战线开得太广,我们希望他们疲于奔命,无暇顾及占领区的琐务。这期间,父母亲和我们更为接近,令我们也有所得益。父亲对我稀奇古怪的问题一直都能对答如流,令我大感敬服。但有一次,我的一条问题竟令他语塞,在那一刻,他忽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再不是我心目中的通天晓。我也忽然有所顿悟,知道没有人能够什么也知道,而有所不知,也不是值得羞耻的一回事。父亲当时说的一番话对我很受用,我仍清楚记得。他说:“你会发现,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或不了解的,没有人能掌握一切知识。”
是他启导我不断寻索、学习。回顾过去,我得承认我实在幸运。我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下度过童年,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的探索精神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打击。与同年龄的伙伴一起学习,是我完全陌生的经验,如果不是有尽责的老师,相信我一定会自我封闭于个人的小天地。就我记忆所及,当时我毫无适应上的问题,一定是老师和同学的扶助和互助,帮我度过困难的适应期。亲切的气氛、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对我的学业都有莫大裨益。在充满热诚的老师教导下、在与同学一起进行的各种课外活动中、在让学生自由探索的学习环境中,我的思想开始成形,自信心开始建立。这里,我也不能忘记一件往事。
一个夏日,我拿着气枪耍玩,却不是用标靶来练眼界,而是瞄准电灯杆上的一只麻雀。我扣动扳机,那小鸟随即掉下来。我实在无意成为一个杀手,在开枪前我完全没有想过一只无辜的鸟儿会因而丧生。我没有射中目标的快感,反之,是充满悔意。我把弟弟叫来,让他把小鸟的尸体丢掉。此后,我再没有拿那把枪来射杀生命。我不大理解为什么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这件往事,也许只有心理医生能提供答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幼小的我会认为杀戮是一种罪恶。活上了大半个世纪,我才了解生与死、善与恶、仁爱与残暴是可以互换的,没有事物会一成不变,人会随着成长而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