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不该回来。你们六姊妹只有你才算得上是若巴家族的后代。你的弟弟妹妹都是道地的种庄稼的人了。”父亲起身又说:“你转转,看这村子是不是原先的村子。许多人死了,嘎洛也死了。”他转过一道墙角,不见了,只剩下墙上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和墙角那面浓重的阴影。
剩下我,和被我视为圣物的老木头,不会抽芽的终将腐朽的老木头在空旷的村中小广场中间。2
这根木头是一九五五年我们村成立高级社时伐下的,为了更换村中小广场上已经破旧的鼓架。四条汉子伸出八只手臂把一根根沉重的木头竖立起来。这四条汉子是当过土匪的祁廷忠、贫协主席长手保仑、后因现反罪坐牢的巴尔丹以及从部队护送战友遗物回村的我父亲雍宗。四根新伐的杉木在八只青筋毕露的大手的扶持之下,一头落进深深的土坑,一头指向漠漠的长空。嘎洛,手拎油漆罐的村小老师章明玉和那头将用于衅鼓的公牛大睁双眼立在近处,再后才是村里的乡亲。后来成为我老师的彩芹那时还是孩子,她看着那头公牛对欢乐的人群大睁着好看的双眼,她绕着公牛硕大的头颅旋转,被牛眼中奇妙的景象所吸引,为公牛的健壮与愤怒而感到十分兴奋。她还怯怯地伸出手,触摸一下公牛那暗红而温热的耳根,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公牛发出悲怆的长鸣。
公牛的血不能用来衅鼓,章明玉老师对当上社长的流落红军嘎洛说那是迷信,但那头公牛依然被宰杀了。能够想象:它的一只角刺入泥地,割断的喉管上血沫越堆越高,每一个气泡都有一个鲜红的太阳闪耀。公牛被剥皮,被肢解。同时,新制的牛皮鼓涂上了艳红的油漆,立上了鼓架。公牛的腿骨刮削干净了,蒙上块红布制成鼓槌。公牛的头、蹄、肚肠以及切成碎块的骨肉分别投放进三口巨大的铜锅,在滚沸的汤中翻滚。牛消失了活鲜鲜的腥臊气息,变成葱、辣椒、野生的水芹菜和芫荽的味道,变成人们口中涎水的味道。只剩下一堆灰烬和一堆骨头,也被国家收购,被钢铁的机械碾轧成粉末,喂养地里的庄稼。物质不灭定律无情而自在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