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唯一相信的,是脚下的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比任何一种传说都更可靠,它藏污纳垢又衍生万物,出庄稼,埋死人,并赐给他们强盛的性欲,性欲又刺激土地,让土地长出更多的庄稼,养活更多的人。一茬接一茬的半岛人,都是从同一条根上长出的枝杈,只要遇上"外敌",就被同一个大脑所支配,哪怕彼此刚打过架,此时也将手一握,共同御敌。他们的战术素养是天生的,两人一组,背靠着背,要旋转大家旋转,要跺脚大家跺脚,没有指挥,却步调一致,绝无差池。那时候,他们不再是个体的人,他们的血,也不只在自己体内流动,而是在彼此间循环流动。历朝历代的衙役,想从半岛抓走一个犯人,都是相当冒险的事,不发生新的血案,犯人就抓不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个夏天,镇政府想去半岛捉拿一个老地主来镇上批斗,结果三个公人被乱刀砍成重伤。
半岛是有规矩的,这规矩独立于世。
这么说就明白了,张团练不经允许就带难民来半岛,之所以惹他们发怒,是张团长破坏了他们的规矩。一开始让难民来半岛,不是半岛人自己的想法,而是别人的想法!
在当时,如果有人告诉半岛人:你们那么痛恨别人的想法,是因为一直被别人的想法深深伤害。别人的想法长在每个半岛人的脑子里。你们把张团练和难民吓回去,然后"自己做主"去把难民请来,只是一种无效的挣扎,也可能是最后的挣扎。
如果有人这样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朝那人吐口水的。
吐口水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那人活该倒霉。每一种事物都有各自的命运,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倒霉就在所难免。
幸好,那个假想中的倒霉蛋并没有出现。所有人都聪明地活在"现在"里。
--现在,以及往后的若干日月半岛人心里都没有时间。心里没有时间的人是有福的,可以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将来,只松松散散地躺在大树底下,享受着正午的阴凉和从大河吹来的湿润空气。他们山高水长地享受着这些,不知道自己就是穷途末路的巴人的后裔。外界同样不知道。否则,那位在大学校园里开设"巴人消失学"的邓教授,就不会带着深不可测的怜惜,给学生们讲述巴人的旷古悲情。当然,不知道的事情还非常多,比如:后河为什么叫后照河?中河为什么叫中原河?
浩如烟海的典籍,把许许多多人们想知道的事情都埋起来了。典籍埋葬历史,有时比黄土埋葬尸骨还深。
等半岛人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相当晚了。
不过还是提前把它说出来吧。
史书上是这样讲的:"西南有巴国……太昊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也就是说,太昊伏羲是华夏民族共同的祖先,伏羲的第四代孙后照,是巴人的祖先,后照河之得名,是巴人为纪念他们的始祖;中原河之得名,则是巴人为纪念他们的根脉:伏羲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