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管你怎么换,罗秀是坚决不愿去见医生的了。
医生不能检查病人,就只能听当母亲的转述,弄回的药自然也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大碗大碗的药水,在别人眼里是静止的,浑浊的,在罗秀眼里不是。罗秀看到的是一条清澈的大河。每当她把一碗药喝下去,她就说:"我把一条河喝下去了。"
她用袖口擦嘴,双唇紧紧地闭着,眼睛眯缝着,鼻梁上布满皱纹。
她说得那么高兴,样子却像在哭。
罗杰那时候也像在哭。他的眼睛能看穿姐姐的皮肉。姐姐的皮肉底下全是药水,没有血。血早就被药水洗过了。姐姐的五脏六腑,都被药物坚硬的气味揉搓成了深黑色。
只要父母不在面前,罗杰就说:"姐姐,我帮你喝。"
罗秀说:"要得儿子,你帮我喝。"
她的脸上,沐浴着母亲般慈爱的光辉。
罗杰接过碗,一饮而尽。他还把碗底上的药渣用黑黢黢的指头赶进嘴里,大开大合地咀嚼几下,脖子一伸一缩地往肚里咽。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可以减轻姐姐的痛苦。
但他能帮姐姐喝药的时候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母亲都是守在身边的。
罗秀瘦下去了,十根指拇,差不多就是十根惨白的骨头,看上去同样粗细。脸上自不必说,眼睛落下去了,颧骨露出来了。别人问她:"罗秀你咋瘦成这样了?"她说:"是小偷把肉给我偷走了。""噢,偷到市场上去卖了?卖多少钱一斤?"她听出问话的人是在奚落她,立即横眉竖目:"小偷又被我抓住了,把肉还给了我!"有一天,她也这样对母亲说。母亲笑起来,说:"我的疯女儿呢,肉长在你身上,又不是割下来的猪肉,别人咋能偷走,偷走了又咋能还给你。"她扑在母亲怀里撒娇。这种时候是难得一见的。她把头枕在母亲下垂的乳房上,挑起短促的眉毛,得意地说:"妈,我不骗你,小偷真的被我抓住了,真的把肉还给了我,全部还到了我的肚子里。"
她双手抓住腰间,把衣服往上一撩,亮出雪茸茸的肚皮,让母亲看。
张云梅目光发直,直了许久,才伸手去摸。
一摸,她觉得自己全身都被烧糊了。
那是被雷劈了。
张云梅怀过三个孩子,养下两个,她知道女儿肚皮上骄傲的弧形意味着什么。
女儿的客人迟迟不来的三种情况,恰恰是她最没有想到的那一种。
"我的老天爷呀……"张云梅在牙缝里说。
她没说更多的话,直到丈夫从田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