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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公道(4)

大河之舞 作者:罗伟章


日机轰炸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在于,祠堂在衙门,保存族谱的人也都住在衙门,而衙门并没有中弹。族谱究竟是什么原因弄丢掉的,现在无法说清,也没必要说清,总之它是丢了,半岛人乱了辈分。丢族谱本身并不能造成辈分的混乱,主要是后来人给孩子取名,自觉不自觉地都把代表辈分的那个字去掉了。问为什么,他们说,加上那个字不好听。好不好听是次要的,挣脱某种束缚,才是骨子里的。乱了辈分,谁是姑谁是姨,谁是叔谁是舅,两三辈人分得清,再过几辈,就懒得梳理,男女间必然要发生的事,也就听之任之地发生了。两人对上了眼神,再说几句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话--这些话与他们渴望的那件事毫无关系,却字字句句都是关系--就钻进玉米林、甘蔗林,或四面背人的野草丛中。那时候,女人眼里的天空总是那么高远,男人的目光却是短浅的,他们眼里没有天空,只有女人和土地。这两样东西,都必将让他们劳碌一生。

但就半岛的姑娘们而言,未婚先孕,大多是跟自己的未婚夫,即便还没有未婚夫,也有躲在阴影里的相好。这很好办,发现苗头,立即置办嫁妆,三下五除二地嫁过去了事。至于那些躲在阴影里的家伙,将他拉到太阳底下来,象征性地找个媒人一说,也就是正经未婚夫了。

反正,她都是某人的婆娘了。

可是罗秀呢?罗秀算是谁的婆娘?

那天张云梅给罗疤子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已经充分考虑了他的承受能力。但他还是吐了血。这个曾经不怕天也不怕地的人,现在已变得相当脆弱了,老鼠在屋子里跑动,他也要惊悚,而且会花去许多工夫,弄清楚那究竟是不是老鼠,是多大的一只老鼠。

那天张云梅是这样说的:"我们秀儿瘦成那样,是不是有啥毛病没查出来?"

罗疤子说:"我看她不瘦。"

又说:"你要把她养成肥猪?"

很显然,他说女儿不瘦,指的是女儿的腰。

张云梅顺势引导:"秀儿的身上也不来了。"

罗疤子没言声。他平时不关心女人的事情。张云梅刚上四十,每月都有客人登门,但你要让罗疤子说出老婆的经期,连个大致的时间他也是说不出来的。

张云梅说:"秀儿身上已快有五个月没来了。"

罗疤子愣了一下,望着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湿,含着对生活丧失全部抵抗力的乞求。

罗疤子说:"放你妈的屁!"

"但愿我是放我妈的屁……可那不是屁呀,那是看得着也摸得见的呀!"

罗疤子紧紧地咬着牙齿,沉默了片刻,然后"扑哧"一声,一口血从他嘴里飞了出来。

血黏稠如膏,因此飞翔得并不痛快,经过罗疤子的牙齿时,被坚固的长牙撕裂了,一半留在嘴唇上,一半掉进脚前的灰土里。掉进灰土的那一半,好奇地弹动着。那时候,两人坐在没盖屋顶的偏厦里,月光遍地,这口血,平生第一次看见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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