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仇家(4)

大河之舞 作者:罗伟章


这两个仇家,罗传明没有报复的迹象,罗建放却很难说。建放是半岛上最好的舞者,摆手舞跳得出神入化,跳得让人胆寒,他可以不要鼓乐,不要伴舞,一个人穿着钉着铁掌的木屐,就能跳出一支军队。摆手舞虽然被地方志专家称作"武舞",可那仰天俯地的姿态,该是对大地和天神的颂歌,罗建放却跳出了一支军队!每当看到他跳舞,罗疤子就感觉到,太阳被天狗吃掉了,前方的天空正暗下来……此外,建放还天赋异秉,眼睛准,枪法好(弹枪,半岛人从不用猎枪),有神力。要说天生神力,他比不上罗疤子的父亲,罗疤子的父亲可以身负千斤;也比不上罗疤子,罗疤子不能身负千斤,可搬动三四百斤重的东西,是不在话下的--力气也能遗传,罗疤子的父亲把劲头遗传给了儿子,儿子又遗传给了女儿,罗秀能把东娃扔那么远,可不仅仅是因为"疯子力大"的缘故。可惜这力气没有遗传到罗杰身上,罗杰把扎进土里的犁铧提起来,脖子上也会蹦起绳索一样的青筋--建放没有罗疤子的劲头,但他懂得将全身力量聚于一点的方法,有年他下田薅秧,从泥里翻起来一根粗大的黄鳝,他两根脚趾将黄鳝夹住,像跳摆手舞那样噢嗬嗬喊了几声,黄鳝就断成了两截!

真不敢去想。

幸好建放的老婆桂秀英跟张云梅关系不错,两个女人在田间相遇,身上背着重物,也要站下来唠上一阵。那年罗秀去杨侯山相亲,张云梅还准备叫上桂秀英和马呱呱。可下细一想,这真的叫关系不错吗?桂秀英是个爽快人,一说一笑,不说也笑,她跟自己那一家大小阴沉的性格不同,对谁都很亲热。既然对谁都亲热,就不存在跟张云梅有特别的关系。在而今的半岛上,罗疤子一家根本就找不到关系不错的人了。说到上院的马呱呱,她姓马,额头宽得可以跑马,嘴上敞门敞户,更是可以跑马,说白了,她就是个被话胀得喘不上气来的寡妇,所以才得了个马呱呱的绰号,就跟桂秀英见谁都热络一样,她见谁都想把话吐出来,她只是把别人当成了她的话缸子。

如此而已。

罗疤子只有仇家,没有朋友。

所以,此时此刻,他只能带着不祥的预感,忍辱负重地独自向仇家走去。

站在远处看衙门,真叫漂亮,一色的青瓦房,依山就势,轻盈活泼,树荫一样,云朵一样。若干年后,新州市一个房地产商兼摄影师到此拍照,拍下的衙门美得让人发呆;这人曾去过南极,并两赴中美和西非,见过不少天造地设的好风光,而在他家里,却是把衙门的照片跟尼加拉瓜湖和西非海浪似的金色沙漠放在一起的。不过,走近了看,衙门的凌乱和肮脏同样令人发呆,它真正行使衙门的功能时,有着统一的规划,后来归还农人,便东砌一个偏厦,西搭一间畜棚,有些人家,根据地势修起被建筑学家称作"板凳挑"的吊脚楼,几根伶仃的木棒支撑着,累屋叠居,楼上住人,楼下养鸡养鸭养鹅养兔也养猪牛,人用的茅坑也挖在下面,粪臭肆无忌惮地去各家各户串门。每家外墙的材质和色彩也有区别,当年县衙使用的土砖(土砖方方正正,块头巨大,体现的是一种威仪),拆的拆,毁的毁,没拆没毁的,多多少少也都做了改造。而今,历史的陈迹只留下一面矮墙,墙上长满了蕨类植物。这面墙现今就是罗建放家的。绕过墙头,是一个天井,天井里蹲着一口石打的水缸。这口缸据说比土砖墙还要老许多年,缸面上卧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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