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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仇家(5)

大河之舞 作者:罗伟章


罗疤子进去的时候,东娃的高祖母正在缸里舀水。积存了多日的雨水,发绿发馊。

老婆婆已经一百零三岁了,一百零三岁的人,在别人眼里已成古董,可她的腿脚还很硬朗,腰板还像箭杆一样。这个老地主惠及孙子辈,也害了孙子辈。东娃的爷爷因勤劳能干,继承的田产最多,现在的住家,只是祖上留下的"母宅",当年他家的房子虽不成片,但东一栋,西一栋,行宫一样,包括回龙中学的食堂,也是没收他家私宅后改建的。因房多田多,后来挨斗的时候自然也多,但都是坝上人斗他,别处想斗也斗不成。那次镇上三个公人被砍伤的事件,就是因他而起的。正由于有了这段公案,坝上所有的地主都摘了帽,唯独东娃的爷爷还悬着。虽然那人已于十年前死去,但帽子没摘,就还是地主,他儿子罗建放,也就还是地主崽子,尽管现在大家已经不这么称呼他了。

罗疤子看见老婆婆,说:"婆婆好哇。"

说了这句,他才想起她是个聋子。

聋子往往话多,因为他们有不听别人说话的权利。婆婆就拉着罗疤子说话。她说她的孙子建放去中河砍柴,现在都没回来,她做好的饭都凉了。建放没在家,这让罗疤子略感心安,他对着婆婆的耳孔,大声问:"东娃呢?"婆婆说:"昨天我做好饭,也是等他们等老半天不回来,我就先吃了,结果他回来朝我发火,铁瓢在锅里使劲儿刮,把锅皮子都刮穿了。"她依然在说她的孙子罗建放。说了孙子,又说孙儿媳妇:"幸亏秀英对我好,她骂了建放,建放才收了火。我秀英……"罗疤子打断她,以更大的声音朝她吼:"我问你东娃在哪里?"她感觉到自己说的跟罗疤子问的不对路,有些迷茫,停顿了片刻,又说:"这坝上就数他力气大,那年他在铜坎洞打了个磨盆,放上船的时候,把船都差点压沉了,下了船,他只歇一肩就背回来了,可惜断了半只脚掌。现在他身体还好么?"这说的是罗疤子的父亲了,她以为罗疤子的父亲还活着呢。不知有多少年,她就没再走出过自家的天井了。罗疤子没了脾气,着急地将怀里的弹枪和猎物袋在她面前晃。她比罗疤子更着急,但她并不知道这两样物件是她曾孙的,很不满意地看了罗疤子两眼,不再言语,继续舀水。

水缸放在这里,是防火用的,不知她把脏水舀去干什么用。

罗疤子自己进了她家的屋。

站在伙房里,就能看见东娃扑在里屋的床上。

罗疤子走进去,拍他屁股。

东娃被扔到油菜田里,就像被扔到厚厚的绒毯上,身上被油菜荚扎了些红点子,并没受多大伤,只有轻微的脑震荡,回家的路上呕吐了几声,现在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他听见罗疤子在外面跟高祖母说话,但他不想理。罗疤子拍他屁股,他也不想理。他的屁股上有一大片死去的青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砍柴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

他手里那把雪亮的弯刀,也走在回家的路上。

罗疤子听到了弯刀的鸣叫,就像当年他手里那根钢钎的鸣叫。

不同的是,这次鸣叫的凶器,一开始就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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