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瓦尔登湖(18)

瓦尔登湖 作者:(美)亨利·戴维·梭罗


 

一定要明白,给穷人以他们最需要的帮助,尽管是你的行为将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如果施对方以金钱,那么就跟他共同使用,而不是一扔了之。我们有时候会犯一些奇怪的错误,很多时候,穷人并不因为形容肮脏,衣衫累身,破败粗糙而饥饿寒冷,因为他们多少有那种趣味,并非完全由悲惨处境所致,如果你给他钱,他可能依然会买破布碎片。我对那些来湖上掘冰的粗笨爱尔兰工人一向心怀怜悯,他们穿得那样破烂寒酸,而我的衣着相对整齐,甚至还有点时髦,尽管如此,我依然冷得瑟缩打战。直到某一天,酷寒无比,有一位滑进了湖中,他跑到我的屋里暖身,我发现,他剥了三条裤子,两双袜子之后才显出了肉身,尽管这些东西的确已经非常肮脏,破败不堪,但是他依然可以拒绝我给他的额外的衣服,因为他还有那么多的里面的衣服。看来,扎入水中是他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开始怜悯起自己来了,我由此明白,赠我一件法兰绒衬衫比给他一所成衣商店会是更伟大的施舍。有一千个人在斫去邪恶的枝条,而一个人却在根部下手,这差不多像是有人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花在了穷人身上,而正在通过他的方式制造着最大的不幸,但他又在徒然的折腾中试图抹平。正是那些道貌岸然的蓄奴者,将奴隶收益的十分之一拿出来,用以为其他奴隶提供一个礼拜日的自由。有人通过雇佣穷人到自己的厨房做工以显示慈悲,如果有人将自己雇佣在厨房里,算不算更加慈悲?你吹嘘什么将十分之一的收入献给了爱心,或许,你应该如此支配那其他的九分,然后收场。如此,社会只是挽回了十分之一的财富,这应该归功于因其占有而得以彰显的慷慨,还是政府对正义与公道的怠慢轻忽?

慈善几乎成了只有人类方能充分赞誉的美德,不,这是过高的估计,是我们的自私本性作祟的缘故。一天,阳光明媚,有一位身强力壮的康科德穷人向我称誉同镇的一位男子,因为,据他所说,那人对穷人宽厚仁慈,其实说的就是他本人。和蔼如许的伯伯婶婶得到了很高的评价,盖过我们真正灵魂的生父和生母。我曾经聆听过一位可敬的辞说家关于英格兰的演说,那是一位学识渊博、智慧丰足的人物,先是列举了他在科学、文学和政治方面的精英,诸如莎士比亚、培根、克伦威尔、弥尔顿、牛顿等等,接着谈及他教会方面的俊杰,像是出于职业所需,他将这些人物远远地拔高在其他人物之上,成为了众神中的宙斯。他们是佩恩、霍华德和弗利夫人。谁都能听出这是瞒天过海、欲盖弥彰的措辞,后面的那些不是英格兰最优秀的男人和女人,或许,他们只是该国最好的慈善家而已。

我不想减损慈善事业应得的赞誉,只是想为某些人求个公道,是他们用生命和劳作为人类提供了福泽;我所器重的主要不是人类的善良和正直,因为就其本身而言,它是人类的躯干和枝叶。我们将有些绿意退尽的植物做成了提供给患者的茶剂,如此,它只是派上了低级用场,并且基本为江湖游医所用。我期望于人的是花朵和果实,将那缕萦绕于他的芬芳传递给我,用那成熟的气息点化我们的交情。他的善意绝对不能是稍纵即逝的心血来潮之举,而是一个永不枯竭的泉源,不需锱铢之费,纯然无意为之。而慈善家过于经常地满腹辛酸,悲悲戚戚,将人类裹在这种气氛之中,时时刺激着他们的酸涩回忆,这便是所谓同情和怜悯,如此善意却遮掩了无尽的罪孽。我们当以勇气感染他人,而非绝望,是健康与安泰,而非疾病,并且时时警醒不要让它扩散蔓延。从哪一个南方的平原上腾起了一片哀号?我们应该向聚居于何处的异教徒传播福音?需要我们救赎的那般蛮野放纵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某人受到折磨,他因之无法正常行动,如果他的疼痛在腹内——因为那是同情的渊薮——慈善者便要立马着手于疗救这个世界了。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作为个案的微观世界,他发现——这是真切的发现,他就是那个发现者——全世界都在啃一枚酸涩的青果;实际上,在他眼中,这个地球就是一枚硕大的酸果,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所有的孩童会在这枚果子成熟之前就啃咬;于是,慈善的飓风在内心咆哮,他即刻启程,前往寻找爱斯基摩人和巴塔戈尼亚人,去拥抱印度和中国人口稠密的小村;于是,通过几年的慈善行动,强势人物也借他之手实现了自己的目的,毫无疑问,他也治好了自己的腹痛,而地球也察觉了羞赧,一侧或双侧的面颊上泛出了红晕,好像终于要开始成熟了,而生命的僵化也就此消失,再次充满了健康和甘美而值得一渡。我无法想象有什么罪孽比我之所犯更加过火,我未曾,也永远不会知晓,还有什么人会比我更糟。

我相信,让救赎者如此黯然的并非是他对同人苦难的同情,而是他个人的一己之痛,尽管他是上帝的圣子。将这一切扶正,让春天走向他们,让晨光在他的睡榻之侧闪耀,那么他就会丢下自己乐善好施的同人而毫无歉意。我不对嗜烟者说三道四,其理由是,一则我自己从不抽烟,再则,戒烟者自会付出代价,尽管我也沾染了若许自己力加反对的劣行。如果你一朝使自己的慈善露出马脚,不要让左手知道右手之所为,因为不值得如此。挽救溺水者,系紧你的鞋带,从从容容地着手一些自由的劳作。

我们的观念因为跟圣人来往而受到玷染,我们的赞美诗中回响着一种悦耳的音调,那是对上帝无尽的诅咒,是对他的永恒忍受。有人会说,纵令先知和救世主也在采取抚慰恐惧,而非强化信心的行动。世间没有留下对因生命这份厚礼而纯粹、热忱和感恩的记录,也没有对上帝铭心刻骨的赞美。但凡是健康和成功,都会让我受惠而为善,不管它们多么遥远多么隐微;所有的疾病和失败都让我愁上添忧而使我作恶,也不管它们对我多么同情或我对它们给予认同。那么,如果我们真的能让人类复归,不管采用印第安人的方式,还是植物的、磁性的,抑或天然的途径,先让我们像大自然本身那样单纯美好,驱除悬在我们额头的阴云,给我们的毛孔注入些微生命气息。再不要监视穷人,当勉力而行让自己成为世间的精英。

记不清在舍拉兹的希克·萨迪的《果园》还是《蔷薇园》中我曾读道:“他们求教智者:在上帝所造的茁壮高大、绿荫婆娑的名贵花木中,人们说,除了柏树,没有什么算得上Azad,也就是没有什么树是自由的,尽管柏树从不结实,各种奥妙到底是什么?智者答复:凡是树木,皆有其相应的产出,有其天赋的节令,在它的生命行程中,它活力四射、绽放花朵,一旦生命离去,便萎谢凋零;而柏树从不呈现于这两重状态,它永远欣欣向荣,自由不就是这种状态,或者一种对自由的虔诚。——不要寄望于过眼云烟,因为Dijlah,或者说底格里斯河,在哈里发没世之后依然会流过巴格达:如果你手头充裕,就像那些有荣枯周期的树木那样大方慷慨,但是,如果你没有什么可以奉送,那么,就像柏树一样,做个Azad,或曰自由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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