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微微闪亮的银光从词句上消失了。
春去秋来,好几年时间飞逝而去。
而记忆的河床上,不觉间便堆积下了大大小小的往事的鹅卵石。
杜德诠一家已经又进行了一次搬迁,来到拉萨。那是杜超辞去班长不久之后的事,杜德诠接到一纸调令,调入自治区最高政府机关任职。全家除了杜超,皆随杜德诠迁移。次年,杜晓红也考进了农大林学系,成为杜家的第二个大学生。
家里只剩了杜晓晗一个孩子。她长高了,当她升入初中一年级,几乎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身段苗条,胳膊腿细长,皮肤被户外阳光晒成了浅棕色。读书她成绩比哥姐都要出色,性情也让父母暗中欣悦:她不像杜超那么木讷,也不似杜晓红那般轻狂。在父母面前,杜晓晗从没撒过娇,也从没为什么要不到的东西闹过。母亲曾芹觉察到这个特点时,咂摸出一些奇怪来,她跟丈夫杜德诠谈论说:“你说晓晗这女娃子是不是有点太闷了?”杜德诠问怎么了?曾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有哪点不对劲,后来咂摸出来,是杜晓晗的眼睛,那双10来岁小孩的眼睛,似乎有着一点点和年龄不相称的东西,什么东西?沉重?忧郁?曾芹没往下想,什么沉重啊忧郁啊,哪扯得到小孩子身上去?
曾芹把问题丢开,杜德诠更没把这个事放在心上,这算个啥事呢?他们没精力去想那些不要紧的事。进入机关某厅任职的杜德诠,经常开会和出差;曾芹调进了党校做教务工作,从专业上说她转了行,但曾芹并不感到遗憾,她很乐意换个新鲜口岸。受丈夫耳濡目染,工作之余她把大量时间用来阅读跟党校课程有关的理论书籍上,工作学习的劲头都很足,满心满意要在事业上梅开二度。
杜超毕了业,分配到一个叫波密的小县城,当了中学数学老师。
家里两个大的孩子一个大学毕业,一个正念着大学,杜德诠夫妇轻松了许多。小女儿杜晓晗是个省心的,但杜德诠却因为一件小事,意识到未雨绸缪的工作不可省略。
这是跟平常一样火辣辣的太阳天,杜德诠中午下班回家吃饭。他快步沿着熟悉的路线行走,沿路房屋低矮行人不多,两边积着些许灰尘的路面,被晒得通透发亮,几只闲散的狗趴在路边树荫下打瞌睡。杜德诠看到杜晓晗和一拨同学正从旁边一条路上走来。她一路走一路和同学说笑,一个男生说了句什么话,几个学生一起大笑起来,杜晓晗笑得弯腰舞臂,声音隔着老远都清晰可闻。杜德诠不禁心下一怔,那是他不熟悉的尽情尽兴甚至有些张牙舞爪的笑。他停下脚步,闪到路旁,观察到女儿和一个叫李吉安的男生说话动作都十分亲密。李吉安就住在他们家隔壁一幢楼里,个头和杜晓晗一般高,眉清目秀,皮肤比杜晓晗还要白皙,有点女孩相。这男生原先来过杜家找杜晓晗问作业题,偶尔也约上杜晓晗一道上学。杜德诠不曾意料到自己的小女儿还有这么一面,矜持、沉闷之外的疯张。当晚,他跟曾芹说到白天所见,夫妻俩讨论开来,小女儿杜晓晗是不是当着他们和背着他们有点不一样?是不是他们管得太严,让杜晓晗变得心重?但对于杜晓晗,他们夫妇历来是比较温和也比较心软的,重话说得少,动手的情况根本没有,这一方面是杜晓晗比上面两个孩子小得多,一方面也是她自己自觉,响鼓不用重锤敲。他们对她不说区别对待,至少也相当委婉,那她为何会有两样表现?心里装着什么事他们夫妇没看出来?杜德诠夫妇讨论着,曾芹蓦然想到杜晓晗的眼睛,这是曾芹又一次想到女儿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杜晓晗的五官跟她姐姐杜晓红一样,都是从杜德诠的坯子上脱过来的,大眼睛,深眼窝,眉型较宽,可杜晓晗的眼睛跟其父其姐又不一样,她的眼睛像两汪湖水,恳切,自尊,许多时候还有点沉甸甸的,让人看不透,这丫头怪了。
夫妻俩议论到最后达成共识:议论不过是纸上谈兵,最好的办法是跟杜晓晗好好谈一次。次日晚饭毕,曾芹洗了碗,杜晓晗倒了垃圾。在杜晓晗开始做功课前,曾芹把女儿叫到自己面前,从询问学校的上课情况开始,逐渐说到跟同学相处。“跟同学相互友爱是应该的,但跟男同学接触还是要保持距离,不能没个分界,男生就是男生,不同于女生,你知不知道?”
杜晓晗声音轻微地答应着,曾芹眼睛不离杜晓晗,说,“那就给你规定三点:一,不能随便跟男生你拍我打的,过于亲密的接触不允许;二,跟男生说话要自重,嘻嘻哈哈的不成体统;三,不能单独跟男生出去玩,要玩也得有别的女生在一起。当然,这一不是说你不能跟男生正常探讨学习上的问题,二不是鼓励你伙着一帮人就可以敞开了手脚去玩,这一点我们相信你有自觉性,提出来呢,是要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再也是给你敲个警钟,女孩子年龄大了,随着接触的世面增广,叫人分心的事情也多,这就需要你学会克制。说千道万,学习第一,精力要放在学习和品德修养上。现在是初一下半期,马上你就要进入初二,初二不但课程增加,而且难度也难得多,你不全力以赴是不行的。”
杜德诠在一旁听着,为妻子谈话水平日益精进而感到佩服。
杜晓晗不知道母亲这场谈话是有缘故的。这种常规家庭教育她不陌生,母亲对杜晓红也做类似的告诫。但很多时候杜晓晗并不希望父母过于关心自己,不论父母语气怎样语气平和,她都觉得不自在。他们是猎手,而她只想着尽快逃亡。说到跟男生的亲密接触,杜晓晗心里有点打鼓,她和李吉安还有班上的另一个男生关系很要好,虽说没到随随便便你拍我打的地步,可朦朦胧胧的相互吸引是有的。之前她从没有想过这有什么不好,母亲突然提出要她和男生保持距离,让她茫然而紧张,随之她心情安稳下来:距离就距离,反正她没有越界也不会越界的。
当着父母和背着父母,杜晓晗的表现的确不一样,这并非故意为之。她性情中有着欢快热烈的一面,然而这轻盈鲜亮的部分,面对父母时,总是先自失了元气,气息奄奄,或者半身不遂。虽说半身不遂,却是僵而不死,到了相应场合又复活了,情不自禁蹦跳出来。她的心里话很少向父母吐露,即便有些心事胀得她胸口发疼,倾吐的意愿却跟被挑断脚筋的伤兵一样,爬行不动。上小学四年级时,她有段时间突然中了邪似的怕死,越想越怕,越怕越想,那是一种来得突然并且来路不明的恐惧感。过去她也曾梦见自己死了,却很享受死亡的降临,彼时死亡是温暖的,像一个怀抱、一团烟雾;孰料陡然间情形一变,死亡狰狞起来,阴风飕飕,声先夺人,把恐怖的高压水柱激射到她身上。她被攫住了,挣扎不开。那恐惧的大火,大概是一场车祸的消息引发的,之前的某天,父母回家后说了一件事,某某和某某某坐小车回城的路上,从某个山腰处的转弯处落下了峭壁,被死神收了命。
某某和某某某是父母认识的,是活生生的人。被死亡的手指一碰,他们就不在了。
父母说了那件事情后,就不再提起。第二天晚上,杜晓晗发觉一片似是而非的阴影压上了心头,然后阴影加重,越来越重,把她的心团团围住。
是的,她不能随便坐车了。但父母可没这么谨慎,有一天父亲就要乘车出城,她一听心焦如焚,接着坐卧不安,她不愿父亲去冒险,不能去不能去!她只能那么说。理由呢?她说不出来,只是哭,大哭,最后被盘问出来,“出了车祸怎么办?”引得父母好一阵哭笑不得。
死亡是无处不在的,即便避免乘车,死亡也会以另外的形式展露头脸,龇牙咧嘴。它是跟她缠上了,一心一意要把她压垮。被压垮之前,她忍不住和哥哥说起了心中的恐惧。杜超没有嘲笑妹妹发神经,他只说,不用担心,有我们保护你,你怎么会死呢?
“那如果不知怎么的我就死了呢?”
“不会的。”
“万一呢?”
“我会抢救你。爸妈也会救你。”
“你们又不是医生。”
“我们不是医生,医院里有医生。”
“医生也救不了呢?”那翻车的两个人被送进过医院,不也没救么。
“还有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