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亲仇(9)

亲仇 作者:袁远


这话就是开玩笑了。可就是这个玩笑,竟像一帖奇异的解毒剂,一点一点,把她内心的恐惧慢慢化解开,尽管后来某些时候她发觉,那份恐惧就像盐化于水,看是看不到了,却是存在的。

时不时的,杜晓晗会想念哥姐。哥姐不在家,家里比以往冷清,可大部分时间她觉得挺自在,父母的忙碌给予了她相对的自由,哥姐不在家,她也少了“陪绑”的机会。好玩的有趣的地方那么多,住的时间越长,就有越多的神奇之处展现出来。这是一个交织着金色、褐色与各种明艳色彩的高原之城,离天空很近,几乎要融进上苍。转经轮的摇动声和低沉的诵经声日复一日弥漫空中,一切事物都闲散自然,不疾不徐。散淡的调子显出醇厚而恒久的韵味;任意一个角落都收纳着神秘与光芒,满足无限的好奇心。她来到这个地方,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座宝库,一个迷宫,任她游弋;游弋中,鞋底磨薄,双腿劳乏,眼睛被夺目的阳光刺得发酸发胀,皮肤里接受了阳光的元素。一处一处的美景胜地被浏览过,抚摩过,一处一处的秘密被微微掀开过,握手,盛大的美景;握手,神奇的秘密;握手,脚底抹了油溜得飞快的时间。

又一个暑假来临,杜晓红回家来了。这一次,她不是回家过暑假的,她拎着箱子,揣着毕业证和单位接收函,她兴高采烈地毕业了。身穿无袖衬衣和白色裙子的杜晓红进了家门,看上去挺拔秀丽,额头光亮,眼圈下浅浅的雀斑也失踪遁形,一张脸光洁得令杜晓晗羡慕。杜晓红这次是彻底回家来了,她分配到一个师专教林业课,成了一名高校老师,而且将有一间自己的宿舍。

“看来我们家跟教育工作有缘。”曾芹说。

曾芹说话不惊不喜,脸上的笑意却表明了她对大女儿衣锦还家忍不住高兴。曾芹挨边50岁,眼角有了扇状的皱纹,脸上也起了丝丝纹路,皮肤干燥,面庞松弛,腰身鼓胀。杜晓晗看看母亲,再看看一旁生气勃勃的姐姐,突然感到母亲老了。

母亲老了,父亲杜德诠则一点不见老。他腰背挺直,精神健旺,身材一直保持着紧凑,如同有股内吸力把皮肉紧紧吸住,不给肥肉滋生的空间;虽说部分地方也开始了松懈,却不影响大局。杜德诠头上添了些白发,那些匍匐于青丝中的白发不是衰败的象征,而是威严的领头羊。杜德诠向来注重仪表,衣服穿得合体,头发梳得齐整,虽然曾芹给杜德诠裁制购买的衣物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穿在杜德诠身上就是能显出气度。这样的仪表与他出色的工作能力、强劲的工作作风相得益彰,三年内,他由处长提升为副厅长。

职位上的稳步高升,使杜德诠为人更加严谨。家里不时有人登门,求办事的,拉关系的,反映情况的,谈这个说那个的,他一律热心平和地接待,只是客人离去前,定要他们把带来的礼物拿走。这方面,曾芹照样和丈夫同心同德:“带回去带回去,我们老杜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倘若客人迅捷脱身,硬把礼物留下,第二天曾芹便会带着礼物登门送还人家,让它们来于何处,归于何处。

家里人来人往,父母笑容可掬,杜晓晗却不觉得这气氛令人惬意。这是一派硬生生嫁接到家里的杂乱热闹,只能把她更频繁地驱赶到自己的角落里。直到姐姐杜晓红回家,她才感到真正亲昵的热闹回来了。杜晓红前脚回家,不几天杜超后脚也跨进了家门来过暑假,家里的氛围浓郁许多。在制造声响方面,杜晓红一个人顶得上两三个人,她喜欢哼歌,念了大学后,更喜欢唱了,如今大学毕业,她唱得更加大声又畅快;还有摆弄衣服,还有打电话。家里安装的电话随着杜晓红的回家也变得生气勃勃。父母对之表示了容忍,她大了么,进入社会了么。不过电话打得频繁也是要不得的,对父母“适可而止”的警告,杜晓红吐吐舌头,化解掉他们的不满。吐舌这一有着四两拨千斤功效的调皮小动作,在杜晓红是小菜一碟,在杜晓晗则好比高难杂技,如果杜晓红的情况被她遇到,她的舌头是怎么也做不到灵活地一伸一吐,来取巧地化险为夷的。

在外地小县城当中学老师的杜超,这番回家带来了一个打算:想调到拉萨来。想跟家里人靠得近点。

杜超在波密工作正好两年。他在饭桌上对全家人说出自己的想法,杜晓晗一听就积极叫好:“太好了,哥你快回来吧。”

一家人看向杜德诠,杜德诠面上声色不动,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像在慢慢咀嚼儿子刚才的话,然后他问杜超:“这边你找好接收单位了没有?”

杜超说:“还没有。”

杜德诠依然不动声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过了一会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事情杜超是想过的,跟父母通气,能得到父母的帮助当然最好,但也不抱太大指望。假如父母不施援手,就当向他们汇报一声,只要不遭到反对就好。杜超最担心的,是父亲的反对,父亲没反对,让他绷紧的弦暗暗一松,可也难说接下来父亲的态度会不会转向。听到父亲的问话杜超忙说:“我想托大学同学帮帮忙。”

为儿子着想,杜超想调过来的想法杜德诠是赞同的。这个事情他若出面,不难解决,但这一来,难免有以权谋私之嫌,即便是有章有法地为儿子铺路架桥,也会造成所料不及的负面影响。杜德诠是看重自己名声的,平时他对部下对职员的要求就是,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下的行为都要经得住检验,既如此,自己哪能身先士卒地违规?杜晓红面临分配工作前,也跟家里通过气,当时杜德诠二话不说,叫曾芹在回信中写下一句话:把你分配到哪你就去哪。

杜德诠最后说:“那你自己先跑一跑吧。”

当晚曾芹和杜德诠躺在床上,谈杜超调动的事,谈到两人眼皮酸沉,勉强凑出个结果:若到最后实在不行,就由曾芹出面为儿子找找渠道。主意打定,曾芹说:“等儿子调动顺利办过来,也该考虑结婚成个家了。不知他现在谈没谈女朋友?”

杜德诠说:“如果他谈了,就不会想办调动了。”

曾芹由杜超的调动,想到他交女友的事。杜超念大学期间,他们夫妻俩总是叮嘱儿子,上大学机会难得,莫把大好的机会和时光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指的就是谈恋爱。现在杜超工作都两年了,曾芹猛然意识到,儿子的婚姻到了该抓一抓的时候了。她曾催问过杜超两次,杜超含含糊糊的,看来还得加紧催促。曾芹倒没去想,他们夫妇从反对到催促,这一步跨得是否有点陡,中间没个铺垫。按她的思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已满24岁的杜超到了这个山头的时候,却迟迟没唱响个调调,这岂不又是一桩让人操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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