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郅都扈从景帝和贾姬游猎上林苑讲起,起因就与贾姬有关。这位为景帝生下赵敬肃王彭祖、中山靖王胜两位皇子的贾夫人,在游猎中遭遇危机。
嫔妃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在于确保自己无论什么时候被景帝看到,都是那么赏心悦目。贾姬也时刻牢记着自己的使命,她在游猎中途如厕补妆整理仪容正说明极端敬业,能有今日殊非侥幸。然而时运不济,在她如厕之后,恰巧有一头野猪闯了进去,两千年后已不便妄加揣测野猪的真实意图,但任谁都能够看出情况危急。
或许因为嫔妃如厕这样的事情太过私密,史传中看不到大军或侍卫恭候于近旁的迹象,现场不远处只有景帝和郅都。事发突然之际,焦急迫切的景帝目视郅都,现在正是报效天子的时刻,朕是皇帝自然由你来救人。
郅都的反应足以使得景帝再不敢相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类的教条,无动于衷的郅都仅仅和景帝对视了一眼,就继续待在原地纹丝不动,没有丝毫出手相救的意思。
情急之下景帝不能再指望这不靠谱的臣下,就拔出兵器决定御驾亲征。
让景帝失望的郅都,做出了让景帝绝望的举动,他不仅自己不愿意解救贾姬,竟然也不允许景帝施以援手。郅都直接将景帝拦下,死掉一个小妾,陛下可以再娶一个小妾,天下缺少贾姬难道就无法运转了吗?陛下要和野猪搏斗救人,可就算陛下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万一有所不测,国家谁来治理?太后(窦太后)又由谁来尽孝呢?
切不可站在两千年后的立场上责备古人对生命的漠视,恰恰相反,郅都一席话代表了帝国官僚最高的政治觉悟和理论素养,这正是当日主流意识形态的体现。
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景帝,从他即位起就已经不再是一个个体的存在,而是维系帝国的锁钥。因此,这远不是简单的救与不救的问题,而是事关帝国存亡、母子人伦的重要议题。景帝此刻见死不救绝非贪生怕死,却正是勇于割舍儿女私情,维护家国至高利益的道德楷模。自然,郅都也不是抗命不遵的贰臣,而是忠心护驾的功臣。
如果还是无法理解郅都的言行,那就再参考文帝时期另一名臣的类似作为。
同样在上林苑,文帝带着的是他的皇后和慎夫人。随侍的郎官布置文帝和夫人们的休息场所,安排慎夫人与皇后同席并坐。袁盎要求慎夫人移坐于皇后下首,慎夫人感觉受到侮辱拒不入座,文帝不满于袁盎小题大做,也起身不肯就座。袁盎的说法是:“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以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以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则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也。独不见‘人豕’乎?”
文帝听后深以为然,亲自向慎夫人解释,袁盎在公开场合严格坚持礼法,禁止你享受过度的尊荣,不是要羞辱你的尊严,而是为规范你的妾属地位,以免触怒皇后在未来遭到不测之祸。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即使文帝及时改正了自己的错误,仍然留下了千秋话柄,范晔作《后汉书》,卷十《皇后纪》的序中有“孝文衽席无辩”一句,即是讥讽文帝的教妻不严。如梦初醒的慎夫人出于感谢赐予袁盎黄金五十斤。
事有不同,理则相同。回到景帝时代的上林苑,看到的便是自然而残忍的后续场景。郅都的理论点醒了景帝的理性,救援行动没有开始就已经停止,君臣二人静观事态发展,将贾姬的命运彻底交给上天来安排。最后野猪从厕所中跑出来奔向远方。史传中随后的记载足以验证上一段的论证,司马迁认为已经没有再在贾姬身上浪费笔墨的必要,班固则加写了六个字——“彘亦不伤贾姬”——让记录完整。
郅都人生的真正转折点即在于此,他一举赢得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首肯,史载“由此重(郅)都”。尤其是一句“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皇帝就算不爱惜自己也要为国家、太后而珍重生命啊!温情脉脉的让步状语从句抑扬顿挫,帝国第一母亲窦太后被如此看得见、摸得着的忠臣赤子之心感动。很快,老妇人把自己的感动也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赐郅都黄金百斤,景帝紧跟母亲的步伐也赐郅都黄金百斤。
两个金百斤正是对郅都付出的忠诚的明码标价,如果读史者的心理稍微再阴暗一点,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考虑,可以将这一赏赐等价于景帝,现在问题变成:所谓真龙天子的性命到底价值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