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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济南屠侠(2)

仕途的玄机 作者:赵炜


如此设置,确保郡守将一郡举凡民政、财政、教育选举、立法、司法、执法、监察、军事权力全部收归掌握,上则执行中央政令,下则统率监督所属各县,成为连接朝廷与地方的中枢。

本朝选贤任能以收代天子治理百姓之效,与任用制度结合至为紧密的,无疑乃是考核制度。朝廷采用上计考课的方式,评估郡守政绩。一年一次,由郡国派遣上计吏携带详细记录郡国信息的书面材料——上计薄进京汇报,称为常课;三年一次,朝廷考察郡国综合治理状况,称为大课。上计内容择其大者包括本郡户口增减、盗贼多少、赋税收入、军政支出等若干方面,朝廷据此检查郡守称职与否,并对全国郡守排列名次,以确定迁、降与赏、罚。

于此久已了然于胸的郅都,心中却明白此次济南之行的重点,绝不在户口、税赋,更不在支出。刚刚弭平七国之乱的景帝,不能容忍的是已经收归朝廷的济南郡还存在不服王化的势力,拜郅都为郡守最为直接的目标,是在剪除以瞷氏为代表的济南豪强,重建朝廷的权威。只要能够除掉瞷氏,就算济南郡户口减少、税赋收入下降、军政费用增加,郅都也必定会在上计考课中名列前茅,不要说从济南全身而退,甚至能够更进一步。

瞷氏又到底是何方神圣?“瞷”字本意是指小儿癫痫,姓氏极其特别并不影响家族人丁兴旺,同宗共祖的庞大家族至景帝时已繁衍有三百多户。以户数三百五十、户均五口、成年男子二人估算{12},至少在一千七百五十口人、约七百男丁。旺盛的家族生命辅之以齐鲁大地固有的强悍民风,使瞷氏逐渐成为当地豪强便不足为奇,“两千石莫能制”,地方政府已经无法对其实施有效管理。

瞷氏的真实身份是游侠,这是战国以来一直存在的一个特殊群体。

游侠起自匹夫,却拥有惊人的能量;未必占有巨大的财富,却能够势折公卿、诸侯。七国反叛后,周亚夫率军进抵河南,当得知吴王未招纳大侠剧孟时,即一口断定七国绝难成事,可见其实力。

游侠的能量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本人谦虚退让的君子风度,二是救人之急虽死不顾的肝胆。自我修养是坚强的意志长期磨炼下的结果,难能可贵但并不惊心动魄。赴人之难不计得失、以命相搏,才能为游侠赢得帝国范围内的声誉。

高帝夺取天下后悬赏重金捉拿季布,因为他任项羽大将时多次率兵将高帝逼入窘境。齐鲁之地最为知名的侠客是朱家,他不畏高帝的严令,将季布藏匿保护起来。随后,朱家到洛阳游说汝阴侯滕公,季布有什么罪过呢,不过是当年各为其主罢了,况且项羽的旧部岂能被尽数诛灭?皇帝刚得天下,就因为私人恩怨行事,岂不是向天下表明自己心胸不够宽广么?凭季布的贤才,朝廷逼迫太甚的话他要不北逃匈奴,要不就南遁两粤。这简直是壮大敌国的实力。您何不找个时机规劝一下皇帝。滕公明白季布肯定藏在朱家那里,于是许诺。高帝终于赦免季布并委以要职。季布富贵之后,朱家终身再不见他。

游侠的作为确实急人之所急,但不论朱家解救季布的过程如何传奇,本质上仍然是窝藏罪犯、对抗帝国法令。因此,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司马迁赞赏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做派,却也需要在这一赞赏之前,加上一个限制——“其行虽不轨于正义”。

事实上,侠客的名声多是在抗衡帝国法律、政策的过程中赢得的。以一介布衣挑战国家政权,如果成功,必然会获得天下的崇敬;即使失败,也能显示惊人的勇气。从统治者的视角出发,游侠是在通过羞辱扭曲帝国的统治秩序,来获取私人的名誉。他们越是知名,他们就越是危险。

郅都的杀机就在这一刻萌发。

帝国法律并未授予郡守专杀的权力,处死罪人必须先行奏请,获朝廷批准之后方可安排冬季行刑。郅都接下来的举动明白无误地暗示着,他离京赴任之时应该获得了景帝的授权,可以先斩后奏。郅都明白,他所领受的绝非简单的地方治安问题,而是抑制地方加强中央集权的政治使命。调查审讯并非重点,景帝只需要雷厉风行与杀人不眨眼的严酷手段。

瞷氏的死期就在这一刻到来。

郅都的手段不枉酷吏的名头,他直接逮捕瞷氏宗族首恶,随后满门抄斩鸡犬不留。郅都用遍地滚落的头颅,在济南郡的版图上实实在在地拼接出一个清晰的帝国影像,从此朝廷不再是千里之外的地理概念,景帝也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遥远存在,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地方豪强的抵抗意志被彻底摧毁。短短一年的时间,“郡中不拾遗”。余威所致,济南周边十余郡,郡守以拜见上级的礼遇对待郅都。

景帝或许真的已经在七国之乱的血腥中成熟,对郅都的任命确属深谋远虑之举。

济南郡需要一个手脚利落的屠夫不假,但地方势力能够坐大的关键一点,亦在于他们甚至已经将地方官员策反,郅都出名的廉洁却叫这些人无计可施。没有人可以将郅都与贪污受贿联系起来,除景帝本人之外,无论是上级批示还是同僚亲友求情,郅都一概置之不理。为防微杜渐,郅都甚至坚持任职期间断绝与家庭的通信,遇到机会就讲述自己的官箴:既然离家为官,我就不再属于父母而属于朝廷,所以,奉公守法、恪尽职守是我的本分,绝不能利用朝廷赋予的权力地位给妻儿老小谋取私利。

这个宣言说明,郅都已经成为景帝意图与国家机器的有效延伸,济南郡在郅都治理之下迅速与帝国意志合拍。而回调朝廷的诏令,就在景帝七年(前150)下达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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