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了将近一周的暴风雨仍然没有停，狂风夹着大雨把窗户纸吹打得啪啪直响。雨水透过用麦秸和松枝搭的房顶滴到里面的泥地上，积成一个个小泥塘。屋里只点了一盏小豆油灯，碟子里的油已将耗尽，火苗不时爆出噼啪声，摇曳不定的火光投出了各种怪诞的阴影。

腊露坐在父母亲的热炕上，一阵阵刮来的寒气使她禁不住全身战栗。烟从炉灶的烟囱里倒灌进来，使与炉灶相连的炕道直冒烟，把她的眼睛熏得又涩又红，泪水汪汪。她把手中的针线活儿放下，使劲地揉了几下。

她母亲在房间的另一边，直挺挺地跪在观音菩萨像前。“观音菩萨真能救俺爸的麦子吗？”腊露寻思道。刚才母亲在点香拜神时，腊露就说，也许他们村子太小，太靠北边，菩萨不容易听到他们祈祷。母亲听到这话，急忙用力磕头，高声乞求菩萨宽恕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她不该对菩萨的神明发问，菩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就连最偏远的地方的事菩萨也一定能知道。

拜完之后，她转身对腊露说：“咱们就靠上天保佑了，观音菩萨有眼，她全都知道。古人就是靠了她的保佑才没饿死的。她看到稻穗没灌浆，就偷偷跑到地里把自己的奶汁挤进去，直到挤出血她也没停下来，直到把所有的稻穗全灌满了为止。”

腊露小心翼翼地伸了一下懒腰，注意不把身边两个熟睡的弟弟搅醒。如果她是观音菩萨那样的神仙，她准保一挥手就让所有的稻穗都灌上浆，她还要叫这场大暴雨赶紧停下，把被毁、被冲掉的麦子重新种上，然后她一定叫这麦子获得好收成，让她父亲成为全村最富的人。不，光是全村最富还不行，要让他变成他们整个乡最有钱的人！

门突然打开了，卷着雨点的大风呼啸而入，把屋里小油灯的最后一丝亮光都吹灭了。腊露听见母亲在黑暗中爬起来，迅速而又灵巧地移动着，像一只动作熟练的猫一样摸索到外屋去。她猛然感到一阵水花溅落到她的身上，那是父亲在脱蓑衣，水渍渍的蓑衣被甩在泥泞的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衣服的潮味和浓烈的焚香气味，腊露用鼻子使劲吸了几下。还有一种味道—热高粱酒，就是父亲在祭祀祖宗时用的那种酒。也是赌徒赌输以后借酒消愁时饮的那种酒。

母亲又回来了，屋里顿时亮堂起来。腊露眨了眨眼睛。父亲站在房子中央，全身淌着雨水，他的辫子散开了，棉衣、裤上沾满了泥巴、麦苗和残枝烂叶。

“全都完了。”他说。

“完了？”母亲重复着问。

“什么都没了，连留着交租子那份也没了。”

“咱们可怎么办啊？”母亲压着嗓门问道。

腊露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她看得出母亲惊慌的问话震动了父亲，母亲自己也害怕起来。在这以前，母亲总是深信他们好歹准能闯过这一关的，他们一家从未在她身上窥见过一丝怀疑的影子。

几年前，父亲曾去东北，梦想像村里老杨头那样，回来时腰带上塞满银圆。那时村里好多人家都有人到那儿去，有的去丈夫，有的去儿子，有的去父亲，他们满怀希望奔向北边那个荒芜的地方，却往往有去无回，一去不复返。但母亲却始终坚信父亲一定会回来。后来，父亲失望而归，衣衫褴褛，一贫如洗。他们又度过了一个饥荒年，那时是母亲想方设法往他们那饥肠辘辘的肚皮里填东西。再后来，他们借债买来一群小鸡，却让盗贼偷得一只不剩，那时又是母亲拍着他们愁眉不展的脸说：“天无绝人之路。咱们能挺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