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扑来了一股人参和金银花的清香。那些年轻些的、美国化了的妈妈抱怨说婴儿衣服有股旧世界的味道。她们也许还会抱怨店里的陈设多么破旧,贴墙的那些特制的抽屉柜子一直从地面排到天花板。还有衣厂里才用的电灯。利昂想把那些带抽屉的红木柜子拆掉,重新做个储物柜,但妈不让他动婴儿店里的任何东西。这样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那些抽屉严丝合缝地关上的样子,还有那关上抽屉时铜把手碰撞到硬木上发出的一声“当啷”的声响。
妈正在向一位女顾客和她的孩子展示新到货的一套婴儿外衣。我很快地向她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到了小店的后面。那里的纸盒子在地上摞了两摞高。荧光灯亮着,散发着商业化的灯光。
那位女顾客想把价钱讲下来,但妈却不肯让步。她将话题一转:“你女儿真漂亮。我免掉你的税钱怎么样? ”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一阵高兴:妈现在的情绪正是那种大方的免税情绪。这让我觉得我也有望得到某种大折扣。我知道我很快就会张口结舌,于是就用力压制自己的恐惧。我提醒自己梁爷爷曾告诉我的一句话,征服恐惧最好的办法
就是行动。开口,去告诉她。等到那位女顾客和孩子一走,我立刻就走到妈面前,用
中文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妈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期待的样子。我重又用英语说:“是时候了,我和梅森去了市政厅,在
那儿结了婚。”妈的表情没有变化。“在纽约。”我说。
没有回答。“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酒席,还有那些忙乱和麻烦,那样还会浪费很多钱。 ”
她还是一言不发。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了屋子里有多么安静,而且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听到了灯管发出的“嘶嘶”声。
“妈? ”我说,“说句话吧。 ”
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从我身边走开了。走到婴儿店的后面,她撕开了一只纸箱子。我走过去,看着她把纸盒的盖子折到下面,从箱子里抱出一叠一叠的婴儿服。我等待着。她把衣服堆成堆,她将衣服袖子一件件抚平,将拉链拉好,再将彩色的小帽子一只叠放到另外一只里边去。我们的脚边横七竖八堆满了一地的白色衣服架子。
“尼娜是我的证婚人。 ”我的声音像是耳语,听上去很
奇怪。
妈哼了一声,那声音像是在诅咒。我的理解是:恶心、气愤。她声音的背后是一股力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把她中文的哼声翻译成英文。
她把空盒子扔到地上,很快地踢了一脚。“就是那样。事情做了,但却一声不吭。对把你养大的妈妈。这么多年的劳苦,这么多年的担忧。连说都不说一声! ”我能说什么呢?用中文表达我不在行,她有一大堆我根
本没听说过的词汇等着我。
妈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衣服架,她用架子撑起婴儿的绒线衣、套装和睡衣。她手飞速翻转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她在鲑鱼巷杀各种禽类的情景。鸡、野鸡、鸽子,有一回还有一只青蛙。杀青蛙的那回实在可怕。她把青蛙的皮剥掉,然后停下来,把那还在颤动的肌肉拿到我们面前。她想让我们看青蛙那粉红色的心脏。她的声音很怪,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看呐,它的心脏还在跳呢! ”这时青蛙从她的手里蹦了出去,还是那么有活力。
我又用英文说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就是大不了的事!”妈用的是在衣厂车间里用的那种嗓门。这也让我记起,
以前每次她在截止期前赶做衣服时,只要我和她说话她就会很不耐烦。她用衣服架敲打着柜台:“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是应该好好庆祝的!为什么像贼一样在暗处偷偷摸摸的呢? ”我想说:我结婚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没像你那样结婚。你的婚姻不是我的过错。不要这样指责我。正在这时,铃声响了,我抬头看去,只见两个衣厂女工从门口走了进来。我认出了圆脸盘、长着一双鹰眼的那个。“什么?”我气得无法停止下来,“什么?”我又追问了一
句,“你不喜欢梅森,是不是因为这个? ”“梅森, ”妈说他的名字的时候声音非常柔和,“我喜欢。 ”她用一个中文意思为“搂搂”或“拥抱”的词表示了爱。我绕开地上的那些纸盒子,张开双臂拥抱了妈。我紧紧抱
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干金银花梗和苦涩的人参的味道。头顶上,荧光灯的光线温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又听到了铃声和门闩的声音。抬头望过去,我只看到了那两位衣厂女工的背影,她们已经走出了大门,朝着格兰特大街走去。她们要去朴次茅斯广场。我知道她们会去讲在这里听到的一切,就连路过她们下棋的丈夫时也不会停下来,一直要等到找到她们坐在台阶下面长椅上的衣厂女工伙伴为止。那时她们就会讲起来,把她们精心编织的长篇故事从头到尾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