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回请人家的机会都没有过呢。”尼娜的声音变得很生硬了:“你现在的想法都像她一样了。 ”“像她什么?”“这很难说清楚。”我们坐在那里好一阵没有讲话,只是慢慢地嚼着嘴里的
东西。最后还是尼娜开了口:“是啊,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梅森也这样争过很多次。我想
说,她住在三千英里以外,当然好说话了。
但尼娜的声音又缓和了下来:“你看,你已经在他们身边这么长时间了,用他们的方式等待,用他们的方式做事情。想想吧,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们也不想走进我们的世界中来。我们得一直生活在他们的世界中,而
他们连一点点都不能改变。”
她两眼直视着我:“我也知道那些事。是我在唐人街的就业机构帮他们填的表格,我也去了海员工会,我听到过而且希望听到那样的叫喊:‘餐馆跑堂工!衣服熨烫工!实习工! ’我知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得不。我们是应该,我们是应该做得更多。我们想把一切都做好。可是我学会的是这个:我做不到。”
“听着, ”尼娜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就在这儿和梅森结婚。现在就和他结婚。 ”
服务生又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甜点。尼娜摇了摇头,说她知道一个更好的地方。
尼娜说得不错。妈和利昂的生活一直是争吵不断的。他们工作得太累了,他们的婚姻就像服苦役一般 —是两个人一起服苦役。下一代是为了爱情而结婚。
过去的做法是由别人介绍,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被结合在一起。那就是命。结婚是为了生存。那时候男人很少,不是死于战场,就是在流落他乡做苦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父亲傅里满就犹如王子一般难得了。妈和他结婚是为了躲避燃遍战火的村庄,而当父亲弃她而去之后,她与利昂结婚又是为了掩盖羞辱。
也是为了工作。妈来不及把饭咽下去就坐在“凯歌”牌缝纫机前了。晚上我们铺床的时候,她还在做衣服。发红的灯光把衣服的针脚照得模糊不清。街上的嘈杂声早已消失,而她的机器声还一直不断。而清晨我们还没醒来的时候,妈就已
经在工作了。
利昂工作也非常卖力气。在大海里的远洋轮上他把每间工作室都干遍了:发动机室、甲板、导航室。他一边开间食品店,一边晚上兼职在伯利恒钢铁厂当焊接工。他常说起要开一间中餐外卖店,一个面条加工厂,还有许多其他的想法。和鲁西阿诺合作以来,翁家算是第一个有希望的合作伙伴,但不久事情就朝着危险的地步发展下去了。
我们还记得妈对他有多好。不然的话,他这么多年整天在船上工作,我们怎么能了解他呢?妈每次都像欢迎国王似的迎接他回家。是她那溢于言表的激动使我们记住了他。
我了解利昂,知道他的话可以变得多难听。我也听到过他说些什么。我留意地听过。每次我都希望街上的噪音更大一些,好像我能逃到那噪音里去似的。我熟悉他那冷冷的眼神和紧绷的下巴。每当他摆出这副表情的时候,我好像都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许多年了,总是这样。
他们的生活很不容易,所以他们的不满就是合理的吗?
那么第一个孩子呢?你连医院都没想来。那可是第一胎啊!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是死还是活,你连来都不来!
生和死又怎么样?我当时背上的矫正器还没摘下来,你就催着我去上班,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钱!钱!钱!吃饭要钱,买衣服要钱,过日子要钱!
别再提这些了!我在那个鬼地方挣的每一分钱都交给 ……
那又怎么样 ……
什么怎么样 ……
所以呢 ……
有多少次尼娜、安娜和我把他们拉开,那菜刀的刀刃扎在油毡地面上发出“叮”的一声,随后就见那木制刀柄甩到了墙角。我们中间是谁尖叫了起来,重复着他们骂的那些脏话?是谁使劲摇晃他们?又是谁让他们停下来的?
很明显,这些故事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但他们争吵时的那种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让我们难以忘记。
这种情形还能有尽头吗?是什么使得他们那种丑陋那么真切,那么厚重,那么挥之不去?
我们很幸运,不像女佣那样生来就得干粗活,也不像那些家境贫寒的女孩儿,生下来嘴里就被塞满了烟灰。那些长不出胡子来、双肩软绵绵的太监,还有裹着三寸金莲小脚的宫女们,被吓得战战兢兢的童养媳 —这些都是我们常听的故事。尼娜、安娜,还有我,我们是幸运的一代。妈和利昂逼
迫自己在这个国家忍辱负重地过日子,为的就是我们能生活得好些。我们对那个古老的国家知之甚少,我们重复着祖先和叔父们的名字,但他们对我们一直是陌生人。家族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过去的故事,而对过去故事的了解把我们同历史连接在一起。对我们来讲,那个残疾人的故事特别让人印象深刻,那个被别人遗忘的人的故事总是很好听,而美丽的女人总是受苦。
服务生站在那里,手臂上托着几只黑盘子。
“你们俩是中国人吗?”
“不是, ”我的不悦之情不觉溢于言表,“我们是两姐妹。”
梅森和我只花了五块钱就在市政厅结了婚。那个给我们办结婚手续的人穿着黑色西服,脸上的表情焦躁而烦乱,就像衣厂的熨衣工的表情一般。我们在那儿停留的时间仅够说一声“我愿意”。
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傍晚时分出来已是晚饭时间。于是我们决定去唐人街,到那儿走过去都很近。走过一些卖小吃的手推车时,我看见有小贩在卖炸饺子和豆腐块儿。我喜欢运河街上紧迫的时间感:喇叭鸣叫的出租车,还有像浓墨一般驶向曼哈顿大桥的卡车队。这里有的是购物者和观光者,没有闲散的散步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步履匆匆。
我们在一个伸长双臂像拉线一样拉着什么东西的人前面
停住了脚步。尼娜说他在数数,要数到一千。“龙须, ”她说,“那是一种糖,是香港小吃。 ”我们买了三块。那像被精心梳理过一样的方块糖在嘴里
化掉了。甜甜的,黏黏的,泛着芝麻的香味儿。尼娜说她觉得天好像要下雨了。“太好了。雨天总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