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布隆迪(4)

生命如歌 作者:(美)特雷西·基德尔


1988年,德奥还在上高中三年级,布多迪拉主教写了一封言辞颇为激烈的公开信,督促政府摒弃“刻意回避讨论种族敌对”的做法。他写道:种族问题已经成了“禁忌”,但事实上胡图族在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主教还认为,胡图族人“在权力地位分配方面遭受人为的、刻意的不公,这种分配明显倾向于偏袒图西族”。在教育的各方面,甚至在评分时,胡图族也遭受着露骨的歧视。主教警示说,民族敌对已经“非常尖锐”。

主教的这封信中所谈到的问题都一一应验了。当年夏天,布隆迪北部爆发了大规模的胡图族叛乱,图西族人被不由分说地残忍杀害。事件又导致军队变本加厉地对叛乱进行残酷镇压,被杀害的胡图族或有一万五千人之多。

北方发生杀戮时,德奥刚好在荣达山的家里。那些德奥知道是胡图人的邻居——不管他们是否真正明白种族冲突的意义——提醒德奥家这次动乱可能蔓延开来。德奥一家人在树林里躲了几天,只有隆基诺坚持没有去,他还在守护着院子。不过布坦扎附近并没有发生什么骚乱,德奥日后问起此事时,只得到了寥寥几句答复。他自己也查了资料,后来,德奥把这段时间称做“觉醒”。

德奥在学校了解到了布隆迪的基本历史情况。那时还有很多怪异的课程,特别是有关殖民的教学。基本的历史事实很清楚:德国在19世纪末侵占了布隆迪和卢旺达,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比利时接手德国,比利时的殖民统治从1918年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老师说比利时对布隆迪进行了残暴统治,可是学生们还是要学一些颂扬比利时的歌曲,而老师们也都很向往到Iburaya去。到了高中,历史课教授的内容也很不全面,完全没有对“图西族”和“胡图族”的解释,也没提到那些德奥后来自己才搞明白的问题。德奥后来知道胡图族差不多占布隆迪总人口的85%,图西族占13%至14%左右。过去几十年,布隆迪的军队和政府一直是由图西族的大人物在统治,胡图族虽然进行了多次严重的暴动,可是都被军队以更为残酷的行动镇压下去。终于在1972年,血腥的大屠杀爆发,那时德奥还是个孩童。现在德奥才知道,他做医生的伯伯就是在那年被杀害的。当时,胡图族的民兵砍断了伯伯的手脚,然后在红喀山上把他扔进车里,让他就此饱受摧残地死去。伯伯只是恐怖的胡图叛乱行动的受害者之一,而政府军队用更暴力的手段平息了叛乱。图西军队杀了所有被他们抓住的胡图族政客、学者、老师和护士,甚至还有许多学生——据说总共有至少十万胡图人被杀,也有人说这一数值达到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很多死里逃生的胡图人逃到了邻国卢旺达或坦桑尼亚。

德奥一直在怀疑,为什么自己对这些重大事件一无所知?是不是他都虽然听说了这些事,但是刻意忘记了?毕竟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恐怖的话题——无论是对那些周围住了许多胡图人的图西人来说,还是对那些担心军队就在附近的胡图族人来说都是如此。德奥出生时,图西族统治的政府就已经采取了对民族敌对问题保持沉默的政策,并根据此种政策推行了很多措施,其中一个就是取消了比利时殖民时期在居民身份证标注“图西族”或“胡图族”的做法。

德奥一想到自己的祖国内部竟有这么根深蒂固的分裂就感到非常震惊,尤其是想到还在他童年的时候,布坦扎的邻居们围着炊火说起“图西人”时心里该是多么愤恨。可是,尽管这种分裂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灾难,德奥还是不明白“图西族”和“胡图族”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说胡图族是原住民,是地地道道的布隆迪人,而图西族是从尼罗河地区来的入侵者?据说图西族养牛,胡图族种地,可是在布坦扎地区,不论是图西人还是胡图人,很多家庭都是耕牧兼顾。还有人说图西人体格高大、鼻翼窄小,而胡图人矮小敦实、鼻梁宽大,而且额头上的发际线很直。可是从德奥见过的人来说,这个用来区别的办法也靠不住,他见过的很多人都属于这区别法中的“例外”,合乎说法得很少。德奥自己就是个介于两种标准之间,至少根据比利时殖民者定下的标准看是这样。比利时人统计了布隆迪人和卢旺达人的身高和体重,然后定出平均标准——图西人平均身高1.7586米,胡图人平均身高1.6780米。按照这种标准,德奥的大部分兄弟论个头都不能算图西人,而且他自己也只是勉强够这个平均数。德奥很瘦,可是还算比布坦扎的有些据说是胡图族的人胖点,而且他的鼻子也说不上是宽是窄。

德奥又得了一次疟疾,这使得他不得不从医学院休学近一年,这段日子他就到一所偏远的小学教书。德奥不知道哪些孩子是胡图族,哪些是图西族,他也不在乎,而且感觉到村里人似乎也不在乎。他不去想任何关于ubwoko——种族的问题。对德奥而言,这些孩子都很穷困,而且因为贫穷而变得意志消沉,特别是那些女孩和身体有残疾的人,德奥想帮帮他们。他从自己微不足道的薪水里拿出不小一部分专门给那些孩子的爸爸买香蕉酒,好让他们能坐在一起听他夸奖自家的孩子。

德奥到布琼布拉学医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偏远山区的土包子,一个脚趾头里还夹着泥巴的乡下男孩。有些同学手头也不宽裕,可至少每个人都有像样的衣服,而德奥只有一件带领子的衬衣。他得每天晚上在宿舍把衬衣洗干净,然后开窗晾干。德奥在医学院的第一年就只有一条短裤,他缝缝补补穿了一整年。“那么多补丁,”德奥后来说起,“已经分不清哪儿是原来的衣服,哪儿是补上去的了。”

自然,德奥也因此受到了高年级生的“特别照顾”。他们让他蹲在餐桌下面,并把装满米饭的盘子顶在头上,然后从他头上一把把地抓起米饭吃下去。

“怎样?滋味如何啊?”一个高年级生戏弄地说,“你在家多久能吃上一次米饭?”

这是新生入校后必被问到的问题。第一次,德奥没能作出 “正确回答”,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他说家里自己种一些稻子,所以时常能吃上米饭。因为这个回答,德奥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后来,他知道了该如何应付。

“只在圣诞节的时候能吃一次。”

学校食堂里常有米饭,德奥知道这其中的深层含义:现在,他进入了社会的更高一层,理应享有一些特权。

德奥性格随和,在高中也结交了很多朋友,让就是其中一个。让的妈妈是布隆迪人,可让却是个Muzungu,因为他的爸爸是法国人。Muzungu是斯瓦希利语,原意是指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的人,后来被用来专指欧洲白人。因为人们认为白人都很有钱,至少在德奥家乡,人们都这么想,所以Muzungu常用来指富裕的布隆迪人——效果等同于称呼那人是白人。

让有辆车,在学校附近还有自己的公寓。他面貌清秀,英俊白皙,有钱有车,而这个城市中又有那么多灯红酒绿的诱惑,所以让常常到城里去玩。那时艾滋病传播很厉害,德奥虽然不赞成让的做法,可是他更多的是担心。但尽管如此,他却并没有警告过让——自己只是个光会种豆子的乡下男孩,有什么资格给这个千金大少爷上课?

对德奥来说,医学院简直就是他的天堂。学院的主楼是全新修建的,图书馆里有大量藏书,还有间实验室配备了许多显微镜和其他研究细菌专用的高级设备。学校周围是大学医院,医院的楼体虽然不像学校的那么好,不过也有很多工作人员时时清扫,保持整洁。病人不多,平均每间病房只有两名。医学院的每个班级差不多有一百名学生,男女比例比较均衡。学校总共有大约一百五十名全职或兼职教授,大部分教授是法国人,他们看起来高高在上,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势。和在高中时一样,如果你问一个问题,肯定能得到一个答案,你永远不会听到哪个教授说“我不知道”。事实上,大部分答案基本上都是同一个词——“闭嘴”。刚开始,德奥有个同学提了个问题,教授皱皱鼻子说:“你先学学怎么说好法语。”德奥的法语说得很好,可是那之后他也变得不怎么愿意举手提问了。

德奥住在学校宿舍,但除了休息,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教室、图书馆,或是跟着教授到医院查房。每学年的成绩都会定期在学校公告板上张贴出来,德奥的名字一直停留在前五位。那时他就有个计划:一毕业就结婚——虽然他还不知道要与谁结婚——然后去帮助穷人。虽然在桑噶扎建诊所的尝试失败了,可是从那时起德奥就心心念念地想着在布隆迪建诊所。现在,医学院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也觉得大多数同学都有这个想法。德奥的时间和精力主要都花在了学习上,可是他同时还对政治感兴趣,特别是对周边国家的情况相当留意。

在卢旺达北部战争不断,起因还要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时殖民统治刚结束,在布隆迪,图西族掌握了政权,但卢旺达情况正好相反:胡图领导人取代了图西领导集团。卢旺达的权力斗争致使上千图西人被杀,逾万人逃亡,有些后来便定居在乌干达。几十年来,卢旺达当局始终拒绝让那些流亡者回国,流亡者试图在乌干达定居,可是和大多数国家的态度一样,乌干达也不愿收容他们。所以现在,一支主要由在乌干达流亡的图西人后代组成的队伍开始进行有组织的活动,有些学者称之为“武装回国”。这支队伍自称“卢旺达爱国阵线”,简称RPF。这支以图西人为主的军队于1990年攻入卢旺达,并受到了乌干达政府暗中的大力支持。起初,RPF的力量远弱于卢旺达的部队。卢旺达军队获得了扎伊尔共和国1的少量支持,同时拥有比利时和法国在背后给予的强力支撑。但尽管如此,RPF的部队还是不断壮大,如今已变得非常强大。队伍已经占领了部分领地,而且来势似乎愈发凶猛。卢旺达为了报复RPF的胜利,在国内逮捕并杀害了至少上百名图西人。所谓的国际共同体发起的和平谈判也只是时断时续。

德奥断断续续地关注着事件进展,偶尔也会听听卢旺达广播。好几次,他听到卢旺达官员或评论员说:“我们会慢慢地消灭他们。”当时德奥觉得他们指的是消灭RPF,而非所有的图西人。

布隆迪有时也会发生动荡,可是德奥都没怎么注意。1991年春天的某一天,德奥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了动荡的威胁。那时,他正站在学校对面的可口可乐广告牌前等公共汽车,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同班同学走过来,递给德奥一卷报纸,低声说:“看看这个。”然后便匆匆离开。

那是一份小报,第一页印刷着醒目的标题——《胡图十大戒律》。德奥听说过这份报纸,这是一份卢旺达报纸的国际版,那份报纸名叫“Kangura”,意思是“觉醒”,是卢旺达政府办的。德奥听说报纸是布隆迪一个胡图组织分发的,这个组织被布隆迪的图西政府定为非法组织,他的总部在坦桑尼亚的难民营。这个组织自称为“胡图人民解放党”。《胡图十大戒律》在卢旺达流传很广,可是德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在公交车上偷偷读了一遍,回到宿舍又重读了好几遍。

第一戒律:“每个胡图族人都应知道,任何一个图西女人都是为她族人的利益而服务。因此,如果哪个胡图人和图西女人结婚、交友、聘用图西女人当秘书,或与她们成为情人,那他就是胡图族的叛徒。”其他戒律列出了别的原因,说明图西人是可怕的,应该被鄙视,并与他们划清界限。虽然戒律中没有说要杀图西人,可是第八条戒律说明:“胡图人不该再同情图西人。”第九戒律提到:“胡图人应该对共同的图西敌人保持警戒和坚定。”报上其他文章把图西人叫做“蟑螂”,这个称呼在卢旺达流传了很久了。

德奥很不解,这份报纸是从哪儿来的?难道这种仇恨在布隆迪也会公开的爆发吗?他家周围的邻居有人相信这报纸上的思想吗?如果他现在准备回家,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危险?他的同学里还有谁是图西人,他们怎么看待这些事情?德奥把报纸藏在宿舍好几天,然后悄悄传给了一个他碰巧听说也是图西人的同学。

有些同学公开讨论种族问题,有些人公开说自己家就是通过各种项目从卢旺达逃到布隆迪的图西人,他们也坦诚地说起自己的恐惧:“战乱也会蔓延到这里吗?”可是对学校大部分人,德奥还是不知道他们的种族。事实上,生活在这里的人中有几乎85%的人是胡图族。根据所谓的区分标准,他也能看出几个人的种族,可是大部分人还是像他一样,种族特征没那样明显。即便是在家乡布坦扎,德奥也说不出每个人的种族,而在布琼布拉,若想确定一个人的种族,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问他。但德奥可不打算在同学堆里转来转去,见人就问:“你是图西人还是胡图人?”读《胡图十大戒律》时的担心没有消失,但事到如今也平息了不少。

德奥发现,学校和城中开始流行一种仪式一般的问候方式。德奥常和朋友——据他所知有图西人也有胡图人——一同出去散步。他们有时会遇到别的朋友或陌生人把一只手举到耳朵的高度,然后再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同时说:“Inivo nu gutwi.”这句话的意思对德奥来说就是“耳朵那么高”。然后那人接着说:“哦,你好。”德奥和朋友们就边笑边重复那个古怪的动作。有时他们坐在学校外边的墙上,或是坐在校园里的草坪上,又或是站在路边时,路过的陌生人会冲他们笑着说一句:“Susuruka.”意思是“让他们暖和暖和”。德奥觉得这是和举拳头的方式配套的问候,所以他也会回一句“Susuruka”,然后举起拳头来。

后来过了很久德奥才明白在医学院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时他才明白,历史同记忆一样,后人的叙说与当时的真实情形并不一定对等。人们在关注历史时,大多关注成点状分布的重大事件,却常常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其实在事情发生时,大多数人关心的是事件之外的其他,因此他们看不到任何征兆。

“每个人看到的历史都不一样,”德奥想,“历史不同于足球比赛,两支队伍各占半场,你我界限那样分明。历史实际上是混成一团,每个人记忆中的历史都是他所看到、经历或是感受到的。”可能大部分人都知道“Inivo nu gutwi”和“Susuruka”是政治口号,也可能他们和德奥一样,以为那只是新鲜流行的问候方式。德奥后来才想明白,“耳朵那么高”是口令,意思是砍刀砍下时要准,“让他们暖和暖和”的意思是“往图西人身上泼汽油,然后点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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