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柱廊文明在博洛尼亚赢得了优势,从中世纪起便如此,而且只是在博洛尼亚,至于其他地方,私人房屋,从资产阶级的住宅,到贵族的宫殿,到处表现出阶级的对立,财富的歧视,自我炫耀的意愿,家族秘密的趣味,保险柜和密室的崇拜。比如在佛罗伦萨,每一座宫殿都构成孤零零的一堆。人们得以从四方来欣赏的建筑的辉煌,激起了主人家的威严感和富有感。在博洛尼亚,就丝毫没有这种东西,这里的公共建筑盖过了孤立的房屋,大众理想粉碎了占有、卖弄、家族的精神。从我的中学出来,这是一个中小布尔乔亚子弟就读的国立中学,从学校出来,我看到的并列的建筑有斯帕达宫(有一天,我发现了它平时被遮掩的豪华面目,便躲过了警察的监视,一直闯入它的内院,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我看到一间客厅的天花板,装饰有仿大理石和壁画,一个穿玫瑰色衣裙的天使置身于布料的旋涡之中),酒吧杂货铺,我们经常在那里匆匆喝上一杯咖啡(亨里科用微量的烧酒 来“修正”它),由一个来自亚平宁山脉的农妇开的乳品店(这是我最喜爱的地方),补鞋匠的棚摊,书店,卖木柴和煤炭的破屋。在这些如此不同、如此不平等的地方之间,从一根柱子到另一根柱子,拱廊连续伸展开它们相同模样的花彩。
当然,我不会弄错。我知道得很清楚,在巴罗克宫殿的拱顶下,玫瑰色的天堂信使是不会在就餐者的盘子中,在一片圆圆的摩德纳熟红肠旁边,加上一块玉米饼的,至多,我们自己的天使,更为平民化和世俗化的天使———我父亲的月薪———可以使我们每月尝一回鲜,聊充盛宴。富人和穷人,这在博洛尼亚总是有的:但是,至少在好几个世纪中,他们把使他们接近的因素,看得比使他们分开的因素更重要。他们不是生活在柱廊的集体中吗?从这一传说中,我得到了哺育,而对这一人类博爱在城市中的体现,我给予了信仰。我相信,这是跟家庭以及封闭生活的小市民理想相对立的,不仅是我的故乡之城,而且,出于年轻的热情,整个的意大利都被保护在那种理想之外;就这样,我积攒了许多失望,假如,走廊和柱子的这一装饰对我毫无坏心眼的敏感性的影响不那么强烈的话,我本来是能够避免那些失望的。
我常在夜里出门,比起白天五光十色的喧闹来,我更喜欢那些长廊在夜色中的荒凉景象,在神秘的黑暗中,它们一字儿排开,一模一样。比幽灵还更轻巧的猫,从一根柱子跳到另一根柱子,消失在远处的拱顶中;月亮在屋顶上滑行;一个晚归的行人拉起了大衣领子,从一个酒吧中出来,酒吧的铁帘门在他身后嘎啦啦地落下。一切复归于寂静中;从一扇高开的窗户中,悬下一根绳子,绳头上吊着一只桶,第二天一大早,乳品店的小伙计就会往桶里放一瓶鲜奶。我庆幸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城市中,在这里,为人矜持、私密身份、个人幸福、家庭自我主义似乎都是陌生的概念;在这里,对邻人的提防,对他私生活的窥视,向他责问———在别处被认定是合法的———的习惯,不能作为社会关系的基础。我,我这个最“各色”的人,害群之马,不入册的贱民,在这里,这一无隔碍社会的乌托邦使我激动。在那个时代,我是不是已经猜测到,孤独、驱逐、迫害将是我的命运?我是不是在寻求,以这一无疆界团结的神话强化自己,而不怕人们扭过背去不睬我,不怕找不到任何人来帮我?
我不那么轻信,不那么冲动,我不会被一种威严建筑的幻影迷惑。我从心底里渴望我们全都相同,我们全都是柱廊的居民,而丝毫没猜想到,对我自己未来的担忧,会吸引我去注意一个现实中遥远的梦。在博洛尼亚,还留有什么中世纪精神?一丝微不足道的痕迹,一段平淡无奇的回忆,说穿了,一道做好了的菜。博洛尼亚小牛肉片,对,它周游了世界,作为我们古老业绩的皱巴巴的旗帜。那是薄薄的一片牛犊肉,盖着一小层火腿肉,浸在融化了的奶酪汁中。我的同胞们继承了这一由平民与贵族同住一个走廊下所表达的古老社会文化的美德,至今继续把这三样东西放在一起烹调,一口吃下去,而在别的地方,它们是分属于三道菜的:火腿是冷盘,肉片是大份足量的正菜,奶酪则是甜食。
我每次经过那里,从来都不会忘了把我的同学和好友亨里科带到康腾森餐馆去。他保留了盯姑娘的习惯,利用我们享受美食的空闲,写几首新的情诗。我选了凉廊下的一张桌子,点了著名的小牛肉片:既为了一边在心中重温柱廊的社会想象,一边任自己的目光游荡在一长溜的连拱廊上,更是为了嘲讽我们的堕落,我们这些人,把古老的融融之梦耗费在了滑稽的祖传烹调术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