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天使手中 (10)

在天使手中 作者:(法)多米尼克·费尔南德兹


在我居留罗马的大约三十年期间,我是不是有一天忘记了为失去的弗留利叹息?神妙的伊甸园,它在天堂的鲜花丛中迎接了维吉尔的山毛榉。摊开手脚睡在河滩上,我是大地的儿子,却又没停止过属于亚当的世系。一种纯粹的悔恨之乐,从此后就再也没被允许品尝;我无谓地寻找,却找不到我最初激动中的那份天真。传到我耳畔的音乐,再也不是提提尔 的芦笛,也不再是天使们的竖琴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巨钟紧接着我们村的排钟敲响;它把我驱逐出基督教和国家;它曲解我所有的行为。想必我带着背叛者的傲慢违反了宗教戒律,怀着变节者的狂热听从了我血肉的冲动,本着活跃分子的宗派性保卫着我的事业,而我,我生来却是为了温柔,为了平和的。

(你看一看今天发生的事吧。基督教教育不再压在年轻人的头上了。弗洛伊德代替了耶稣。“胜利!”白痴们高呼,却没有意识到,实际上什么都没改变。一个精神分析学家会对我说:“跟你的小伙伴好好玩吧,在你这年纪,没什么可说的。直到十六岁,十七岁,你所能做的一切不会导致什么后果的。尽情地利用赐予你的准许吧。因为,随后,当然……”随后,必须成为一个男人。超越这一少年阶段,去发展你自己,去走向成年。一个阶段就是一个阶段!任何人在此逗留得比法定时间更长久,就是犯了未成熟的罪;就将被分配社会义务和社会责任的法庭判定为未成熟。我在问自己,杰那里埃罗,你那一代人赢得的是什么,你们从维也纳 得到教益,而不是朝着拿撒勒跪拜。有罪,总是有罪!就像我们在三十年前那样,现在轮到你们犯错误了,尽管这错误不叫罪孽,而叫偏差,退化,固滞于一个过渡阶段。快快停止解释你那可怕的结婚计划,不要向我争辩什么你是独立于神甫行动的。你没有受到堂·米歇尔的影响吗?好吧。对别的压力,你让步了,更阴险更狡诈一千倍,因为,“阶段”的理论只是空中楼阁而已,你可以轻轻松松地吞并它,当你看着电视中紧急救援女士 向你炫耀她的夫妇广告公司时,当你在理发店翻阅杂志中的医药卫生栏目时,当你在酒吧台上喝空最后一滴带泡沫的奶油咖啡 ,瞟一眼《晨报》关于年轻人“问题”的社论时。还不算你那个共产党员的兄弟的演说,在阿尔法·罗梅欧公司当工头的那一个。)

姑娘们不跟我们一起去塔里亚门托河。心照不宣的习惯,在悲剧差点儿发生后,它已经成为一条绝对的规矩。小奥蕾丽娅想陪我们一起去。“你会游泳吗?”罗贝托问她。她耸了耸肩作为回答,我捏紧拳头,走向罗贝托。他逃出了我的打击范围,捡起几块碎石。争吵突然停止,我们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来到了河边。奥蕾丽娅穿一条带花的布裙子,她脱下来,小心叠好,放在一块鹅卵石上面。单件式游泳衣,用纽襻在肩上扣住,紧巴巴地包住她那两个刚刚有些隆起的幼小乳房,但她的胸几乎跟男孩子一样平。她举起胳膊,想整一整发髻。我记得我当时大吃一惊,因为我看到她腋窝里长满了密密的黑毛,比她的头发还黑,是漆黑的,被汗水沾成一绺一绺的。

罗贝托和其他孩子已经下到齐腰深的水中,招呼我们下水。奥蕾丽娅在那里晒大腿,闭着眼睛,脸冲着太阳。“也许她真的不会游泳,”我心想,懊恼自己没能跟小伙伴们在一起,白白浪费了白天里最好的时光。假如我现在站起来,我就成了人们一心想摆脱掉打发去玩的孩子了。我的自豪感命令我留下来,坐在奥蕾丽娅的身边。“你没有告诉过我,这里有那么多苍蝇!”她大呼小叫起来,突然站起身来。我抓起她的手,又往上游走了百十来步,来到一个更陡峭的地方。“我们来比赛吧,”我对奥蕾丽娅说。在河边涉水的罗贝托看到我们跳入深深的水中一定会惊骇万分。

她猜想到了她的能力吗?她是不是成了某种不舒服的牺牲品?游到一半时,我回头望去,想看看我到底领先她多远。她在一个漩涡中挣扎,沉下去,又艰难地浮出水面,几乎窒息。水流把她卷走了。当我到达对岸时,她已经消失在一个旋涡中了。她一条辫子上的红布带像一个瓶塞那样漂浮着,随后也不见了。我的同伴们已经一边沿着河奔跑,一边呼叫我的名字。我跃入河流中,抓住奥蕾丽娅的头发,把她拖到岸上。幸亏还算及时:她昏迷过去了,眼睛紧闭,浑身冰冷,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说是还活着,还不如说已经死了一半。

我们把她放倒在沙滩上。一些人掰开她的嘴,另一些人摇着她的胳膊和腿。而我,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坐在她身后那块她脑袋枕靠着的石头上,只是一个劲儿地抚摩她的头发。她显得多美啊!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呢?苍白而又魔幻,像是一朵荷花,我更喜欢她这个样子。有一阵子,我还以为她死了。我开始神经质地战栗起来,不是因为悲伤(尽管在我所有的女伴中,奥蕾丽娅是最合我口味的一个),?是出于某种莫名的亢奋,如果翻译成文字(假如我可以把我的内心思想归纳起来的话),它就是这样一段荒诞的惊呼:“你死了,我爱你!你从来没有比现在更令我愉悦!你就这样死去吧,好让我永远地爱你!”

她吐了很多水,只受到一点惊吓。但是我,我已经不再是我了。塔里亚门托河的溺水女,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夜晚,我打开我的窗户,朝着沉睡的田野呼喊她的名字。只有遍洒在果园和甜菜地上的月光,以它的寂静回答着我。或者,远处传来一声狗吠,作为我叹息的回声。我恋爱了,疯狂地恋爱了,像人们能在十四岁时能爱的那样,爱上了一个人,而在此前,我跟她的接触仅仅局限在好伙伴的关系上。但是,这种爱跟我在小说中读到的情景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不仅没去接近奥蕾丽娅,反而总想着躲开她。早先,我毫不别扭地陪她去农庄,让街上的人看到我们在一起走,尽管那只是去挤牛奶,帮她拿一下奶桶,而现在,当她来到我窗前,发出约定的信号时,我却尽量避免答应她。她远远没有掉价,像她兴许认为的那样,反而,她简直升上了天。自从我发现了她毫无生气的重影后,这个长辫子飞舞不停的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就再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我觉得她太活跃了,太多血质了,太生气勃勃了:太女人味了。只有另一个奥蕾丽娅,苍白而死沉沉的,躺在那里就像一个陵墓中女王的奥蕾丽娅,才能激活我的想象力。躺卧着,她却征服了我;躺卧着,我却愿意继续亲近她:她变了面容,完全由别的物质而不是由血肉所构成。

就算她真的死了,警告也不会因此而更为清晰。对我来说,她如果不是使我第一次隐约看到命运的机会,那又是什么呢?“拒绝女人,却欣赏女性雕像!”当我拧着她水淋淋的发辫时,这就是停留在她紧闭的嘴唇上的秘密。只要这个夏天持续着,晚上我就在我房间中哭泣。为什么流下这些只有月亮才能作证的眼泪?没有一次我不在想,我再也不要在窗前发疯,把我的怨诉跟夜风混在一起,而应该冲出屋子,到村庄中去找奥蕾丽娅。这可怜的姑娘,不知不觉中,她教会了我分辨出我的真正目标。我只能爱她坟墓中的面容,她大理石的躯体。再后来,我还能喜欢的女人,就只剩下一些著名的演员,还有以其显贵的荣耀令我无法企及的歌剧女明星。意识到妨碍我接触她们的障碍,就是我与她们最牢固的联系。奥蕾丽娅那死人般的永恒之美,把我跟她拴在了一起。我会时时闭上眼睛,以求重见溺水女孩的形象,河边的场景,在我丧葬性的幻觉中,变成了一种葬礼仪式。“别了!”我冲她喊道,仿佛我在为她守灵,她不是昏迷在河岸上,而是躺在了棺材里。“永别了!”我嚎啕得更凶了,丝毫没有猜想到,我已经把我自己的一部分,代替奥蕾丽娅送进了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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