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天使手中(7)

在天使手中 作者:(法)多米尼克·费尔南德兹


履行并重复生命中最温柔

的行动,直到流血。

一篇关于桑德罗·佩纳 的文章揭示了我怯懦的实质。桑德罗·佩纳,不知改悔的流浪人,胆怯地爱着穿工装裤的小学徒、获准休假的士兵、看门人的儿子、闲逛的小后生:他在一些短诗中为自己涂脂抹粉,诗中回荡着一颗自由的心那喜悦的声音。

我找到了他,我的小天使,

在一个可疑的花坛。

公共汽车的线路真长。

一个粗鲁的面包店小伙计一时间里答应,

然后又拒绝给出他一点点温柔的优雅。

我从燃烧的山岭上下到

火车站新的公共小便池。

这些在书报检查官眼皮底下漏网的诗句证明,只要付出一点点勇气,就可以使他们变成睁眼瞎。既没有暗中偷偷的哆嗦,也没有明火执仗的冒犯:自我协调地生活的纯粹享福,不向任何人掩盖自己。方济各修会式的轻松、光明和温柔。正义者平静的胆量。我的心被一段如泣如诉的诠释撕裂。“如果说,被掩盖的人类痛苦的一份重量,还压着这些空气般轻灵的诗句,那么,它那诗意的高贵却是无可争辩的,它的非道德性并不能证明它的不对。我还需要通过一种基督教的负疚情感,来证明那一位使希腊神明阳光般的纯洁复活的人吗?”

杰那里埃罗,我是多么羞愧难言,竟敢以一个有罪之人的种种悲伤特征,来展现那个人,那个对摩西和圣保罗的宗教压根就一点也不了解的人。即便,当我讨厌了把脑袋藏在口袋中生活,在某一天高举起造反的旗帜时,你也不应该过高地估计我的实际价值。谁会造反,除了奴隶还会有谁?当贵族老爷们证明不了自己的出身时,他们也永远不会举旗造反,揭竿起义。作为贵族,只有一个人在我们的世纪中闪耀着光芒:他,桑德罗·佩纳,他在翁布里亚山岭之间的佩鲁贾长大,他在罗马的家门向阿猫阿狗阿飞流氓开放,而就在不久前,死神来到他的梦中拜访了他。七十一岁,拖欠了二十四个月房租,三大纸箱卖不掉的诗歌摞在地毯上,五十个空奶瓶搁在厨房的大木箱中,而在他卧室的墙上,挂着装扮成薛吕班的玛丽布兰 的画像。

由于我们,亨里科,玛提亚斯,达尼艾尔和我(我为什么总是最先提到亨里科的名字呢?),没能像在玛格丽塔公园的小岛上设想的那样成功地创办杂志,我的文章就发表在青年意大利扈从团的文学月刊《塔米斯》上。一份法西斯刊物,我们希望通过在里头谈论一些与现行制度相对立的作家和画家,渗透到它里面去:波德莱尔、乔尔乔·莫兰迪 ,他画的酒瓶子让我们很开心,因为那不仅是在博洛尼亚画的,而且他静物画中这些不起眼的玻璃器皿让官方艺术的宏大结构泄气。在《塔米斯》的筛子上,漏过了我的几首得到神秘启迪的诗歌。比如大天使对隐士的这一声激励:“噢,圣者!没犯过错的人不是纯洁的。从洞穴中出来吧!穿越那阴暗的荒漠!承受住邪恶那温柔的美!”总是关于过错和堕落的这种令人生厌的话语。

1942年11月,我弟弟送我到火车站:我作为意大利代表团成员,去魏玛参加欧洲作家代表大会。我为什么屈从了纳粹的邀请?艾利奥·维托里尼 ,《在西西里的谈话》一书的年轻而又有名的作者,文学界反法西斯主义的旗手,也一路同行。基多不敢对我说什么。当他挥手向一行人致意时,我看到他目光中有一种谴责意味的忧愁神色。这场景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不到两年后,当我弟弟自己也登上一列火车时,当年的回忆肯定闪现在他的脑海中,当然,他不是去跟受戈培尔 委托的柏林知识分子聊天,而是到丛林中去跟弗留利的爱国者会合。他让我留在了车站的月台上,在我们跟妈妈一起避难的卡萨尔萨。

从德国归来后,我在《塔米斯》上发表了一篇赞扬作家代表大会的文章,人们实在过于软弱,没有阻止我在那里丢脸。我写道,尽管大会政治宣传的目的十分明显,欧洲青年依然就西方文学的未来,交换了各种不同的意见,等等。墨索里尼最漂亮的墨水,由民族主义的鹅毛笔堆积成了连篇的谎言。这一次,基多———我在对法西斯主义的仇恨中把他养大,我向他援引隆基教授的例子,作为一个毫不妥协的榜样———实在是太光明正大了,无法对我隐瞒他的指责。他把文章扔到我床上,在那些有问题的句子底下画了红线,那一条条红线像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让我不得不正视这些句子:“假如人们猜想目前法国的沉默是决定性的,那么,欧洲的文化霸权应该归于谁呢,难道不是我们吗?……乐观主义促使我们认为,意大利文化超过了其他文化……在一个不远的将来,我们有望成为唯一手中掌握着文化的人,就是说,拥有欧洲精神的人;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这也将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自命不凡的废话,我根本就不可能真的相信它。德国军队已经围困了莫斯科,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从我再也不敢去游泳池,不敢瞧达尼艾尔淋浴时的裸体之后,我就对自己极为不满,我必须小瞧自己到极点。是的,如果说我把自己降低到自吹自擂的这一地步,那是出于一种隐隐的欲望,为了使我自己在我的弟弟、我的伙伴以及所有那些其蔑视会让我难堪的人心目中丧失价值。只有一个寻求自我惩罚、惩罚自己在私生活中作为懦弱者的青年,才会犯下(但这不是一个抱歉)一个如此无耻的奴颜婢膝的公开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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