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的节庆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回博洛尼亚。妈妈把我们留在了卡萨尔萨,她想,在那里我们兴许能躲避轰炸。漫长的假期,我们,我的表弟里科(我的姨妈昂丽切塔的儿子)、切萨雷·波尔托多(一个博洛尼亚的移民朋友)、我弟弟和我,好好地利用了它,来勘探乡野,走访居住在各自农庄中的农民,在他们炉灶的角落采撷弗留利的口头文化传统,丰富我们有关他们方言的知识,学得一个与罗马的命运很不同的民族的细腻之处。
7月25日晚上,宪兵队长发现我们正在教堂的墙上写标语:自由万岁。十四岁的里科扔下颜料罐,钻进了庄稼地。波尔托多的脸色刷的就白了,待在那里动弹不了。我手里握着刷子,准备逃跑。基多勇敢地迎着小军官走上去。那军官稍稍地扬了扬眉毛,为自己认出了他而感到惊讶。他只是十分宽厚地揪了一下基多的耳朵。我们只能搞到黑颜色,要是有红颜色的话,就能更痛快地庆贺墨索里尼的倒台了 。
除了倾翻在地的颜料罐,1943年夏天还留给我另一个深刻形象:夜色中沿着铁路线的一片牧场,黑暗之中飞舞着的无数闪烁不定的萤火虫。从9月1日起,我就来到了比萨,被招去服兵役。停战第二天,德国人冲进了军营,把我们押上一列火车,送往布伦纳 。当列车开动时,天色早已经黑了,我们坐的是木结构的旧的三等车厢,卫兵们把包厢门都锁上了。车厢头里站着一个哨兵,看守车门。
列车不时地在荒野上停下来。我的邻座,一个南方人,脖子上挂了一个圆牌,上面有他母亲的照片。他还非要让我看镌刻在另一面的图案,那是一只背上驮着一座方尖碑的卡塔尼亚 大象。他是如何成功地拉下了车窗而没有引起卫兵的警觉?“快准备好,”他突然凑到我耳边说。我们的列车暂时停在了一片牧场上,远处有一些形状像阳伞的松树。我的同伴们正在包厢中昏昏的守夜灯光下打瞌睡,像是被带往陌生地的蓝幽幽的幽灵。为了克服睡意,我迫使我自己数着在面前飞舞的流萤: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它们一会儿熄灭,一会儿又亮起来,极不规则,就像天空中的星星。有一只在我看来比其他的要更大。我试图盯住它,把眼睛都看得发疼。
“快,”那西西里人低声冲我说,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求他带我一起逃跑。我见他把圆牌送到嘴唇上,将一个吻留在了母亲的形象上,伸手画了一个十字,就灵敏地跨过了窗门,身子落在了铁道旁满是积水的沟里。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飞快地跳下,在他身后的沟里摔了个大马趴。列车已经开始启动。我们赶紧把脑袋扎进水里,生怕被站在车门铁镫子上的哨兵发现。
当我再次抬起脑袋时,我的第一个感觉不是冷,裹在湿透了的衣服中的身体并不觉得冷,也不是逃出虎口的幸福,而是眼前流萤那明灭悠忽的芭蕾的美妙。它们飞舞在透明的夜空中,彼此交换着神秘的符号,就在我的鼻子尖上。一阵阵海风拂过,青草叶在暗红色的背景中柔柔地倒下,又柔柔地挺立。我的伙伴脱下了上衣和裤子,拧干后又穿在身上。而我却依然沉醉在覆盖着牧场的那一场一闪一闪的舞蹈中。
“你没受伤吧?”他问我,蹲到了我身边,系着他的皮鞋带。“我们快走,因为,要是再有一列火车过来的话……”我们一直跑到树林边缘。高大的松树在我们头顶上摇晃着它们茂密的枝叶。
他对我说,我要是再穿着湿衣服就会着凉的。“先脱光了。”他的话简短有力,不太悦耳,跟他的关注形成鲜明对比。“把这个也脱了。”我差点儿问他为什么那么关心我,但是另一个问题,很愚蠢的问题,却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你说,卡塔尼亚的大象,你戴着它有什么用?”
我停止了拧我的短裤,手指头指着他的圆牌。
“这是一个愿,”他凶巴巴地说。
好像这几个字要费他很大力气,他又叹了一口气补充道:
“我叫塔代奥。”
“好漂亮的名字,”我说。
一丝短暂的微光照亮了他昏暗的脸。然后,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来到我跟前,迅速地在我嘴上亲了一下,随即就掉转身子,迈开他那西西里人的短腿,大踏步朝树林奔去,消失在那里。
我没来得及穿衣服,光着身子就坐在了一棵松树下。我还记得当时我好几次拿手去摸我的嘴唇,然后再看我的手指头,想在上面读出这一举动的意义,我实在不明白怎么界定这个吻的意思。“塔代奥,”我低声重复道,心中一片惘然,“塔代奥。”我试图回想他的面貌:窄窄的脑门,浓浓的眉毛,又尖又长的翘下巴。“唔!”我对自己说,“确实,我从来没有去过比佛罗伦萨更靠南的地方,我根本不知道南方人的习惯。图里杜会咬阿尔费奥老兄 的耳朵,来告诉他,他们将亮出刀子干一仗 。”
纬度的差别是不是也影响到了萤火虫的热情呢?在弗留利,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流萤群飞狂舞,也没见过它们发出那么亮的光。我本来会无休无止地沉醉在这一魅力中,忘记时间的流逝。一列火车,在二百米外朝北驶去,发出哀怨的汽笛声。像是塔代奥救我出来时的口哨声,它唤醒了我的危险意识。没有任何灯光照亮车厢,士兵们正在里面睡觉呢。当初,如若没有萤火虫赶走了我的睡意,塔代奥恐怕就会独自一人逃跑。这是我对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的那个西西里人的最后一个猜想。
假如,按照他偷偷摸摸的、并未彻底完成的行为,我今天猜测的没有错的话,那么,我倒是更希望,在他母亲将为他选择的妻子,与使他回想起他所许之愿的大教堂前的大象之间,他不会忧愁而又负疚地自忖,在他跟年轻陌生人一起逃跑的那个晚上,他最好还是把圆牌从脖子上摘下,扔到草丛中。
我几乎走了一百公里路,才敢坐上另一条线路上的另一列去往佛罗伦萨的火车。卡萨尔萨像欢迎英雄那样欢迎我的归来。只有基多对我说,那一声腔调跟他的用词同样晦涩:“我祝贺你成功逃亡。”我得知,在我不在期间,他曾好几次冒着生命危险,去德国人在卡萨尔萨的军营中偷武器。他的一个朋友勒纳托,甚至还为此失去了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
两个哨兵的死,被游击队杀死的,引来了第一次大搜捕。男人们全都逃到了田野里。里科和我爬上了教堂的钟楼。我们在我们的这一高高的栖架上度过了整整两天两夜。我带上了一个皮制公文包,里面装着我的全部手稿和一部文学史的最后一卷。美国飞机袭击了火车站,扫射了军列。塔里亚门托河上的桥遭到了轰炸:钟楼摇晃了好几分钟。里科从枪眼洞里看着德国兵在广场上来来往往。我更喜欢感受危险的陶醉,或者兴冲冲地体味我在伟大的历史震撼中的孤独。我仅有的两个担心是:一,我们是不是有足够的面包,可以一直坚持到德国人撤退,然后安全下撤?二,我所崇敬的皮兰德娄和斯韦沃 ,只是在五十岁之后才有了声望。而邓南遮,这个江湖骗子,二十岁时就名声不凡。我希望自己能有声望,可是我,我还活得到五十岁吗?
在这四十八小时的围困期间,我兴许错过了一个很大的机会。在离地面八十英尺高的地方,就像法布利斯在布拉奈斯修道院的钟楼上 ,我并没有体会到与世隔绝的天堂般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