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天使手中(12)

在天使手中 作者:(法)多米尼克·费尔南德兹


很快地,他们中的一个以自身的才能吸引了我,即便在最激烈的跳跃中,他也能保持身体笔挺,脑袋不乱晃。他轮廓分明的嘴唇上,开始覆盖了一层金黄色的绒毛。他的姓,我从来没有在这一带听到过,仅它本身就足以把我迷惑住。单单一个音节,又冲又细腻,清亮的音像一株嫩苗儿那样迸射出来:斯温。但是,我克制着自己,猜虑着跟一个十三岁少年的情谊会有什么后果,我加倍小心地对待他,甚至不公正到了几乎冷待他的地步。结果,他的另一个同伴总是获得比赛优胜者的奖品。斯温从他长长的眼睫毛中朝我投来一道失望的目光,然后轻轻摇晃了一下他金色的鬈发。他把书包的背带往肩上一搭,不等我发出解散的口令,就吹起口哨扭身走远了。等我最得意的学生走了之后,我便情不自禁地无精打采起来,就在这时候,薇玛为重新活跃小小班级的气氛,就抓起她的小提琴,带领大家伙跳起了狂热的圆圈舞。

她在我身边假装很高兴的样子,尽管这对她实际上是一种折磨,对比一下吧,我留给她的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礼貌,而对我的学生们却赏赐了无穷无尽的费心。但是,不要以为她是出于某种晦涩的受苦愿望(著名的女性受虐狂现象,你问到的第一位心理学家会急急忙忙地、支支吾吾地这样告诉你),在经历着脱胎换骨的锤炼。在演奏贝多芬的《告别》奏鸣曲那一晚之后,她就不再踏上我在维苏塔的小阁楼一步。我们在田野中央分手:她返回她的小村庄,我则走向我的书本。已经不能再求她演奏一次《爱之梦》了。她愿意分享我在学校的工作:但是,像一只夜蛾那样飞来我的灯下旋转并牺牲,这不可能,她不屈尊扮演这一角色。

我认可了薇玛中止我们之间的约会,尽管我很遗憾,她不再为我一个人表演那些个温柔的柔板,那音乐中的叹息已然跟我们心灵中的茫然与激情混成了一体(虽然我们对艺术非个性的观点有些分歧)。为什么她不彻底拒绝见我呢?玛瑟琳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以防止我跟莫克蒂尔来往吗 ?

当她告诉我她的理由时,我才如梦方醒。

“你已经二十三岁了,却还没有未婚妻。你可要注意那些流言飞语,它们都已传开了。让我们做得使别人相信我就是你的未婚妻。让我成为你的挡箭牌吧。”

就算我还能对一个女人感兴趣,除了薇玛,还有哪一个可以赢得我的爱呢?当她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时,我不得不扭过头去,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那是宁静的薄暮时刻,教堂的晚钟响彻清纯的碧空。我们沿着一条夹在两行洋槐树之间的小路漫步而去。从来没有谎言受到这样动人的牺牲精神的启迪。我真想抓住这个姑娘的手,在上面盖满我的吻。薇玛(她常常戏弄我的多愁善感)断然剪除了彼此的柔情。她钻到两棵树之间,跳进甜菜地,冲我喊道,她抄一条近路走了,我们第二天再见。

她的奉献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从她嘴里得到的骇人听闻的消息,过了好一会儿才钻进我的脑子:尽管我时时处处小心谨慎,我的单身状态依然使我显得暧昧。人们在问,是不是应该用另一个名词来指称我的行为。弗留利,噢,我的天堂!诽谤与迫害之风第一次刮到了我的脸上。

几个月之后,战争终于结束,薇玛离开了我们,返回她的祖国。火车站上,她把脸凑给我亲吻,也凑给前来欢送她的十来个孩子。她的脑袋显得更圆了,一种更为成熟的意愿烙刻在她的脸上,现在,她不像在卡萨尔萨逗留的日子里那样,让头发披散在肩上,而是按照斯洛文尼亚的习惯,把它们梳成辫子,盘绕在头脑顶上。她细小而又脆弱的上身被框定在车厢的门窗中。直到这一时刻,我才注意到,她的音乐训练已把她的肩膀毁得是如何地不对称。她撞上了我的目光,便急忙抽身躲回她的包厢中。

从此,每当我听到小提琴的曲子,我就不可能不把这乐器发出的乐声跟我们在乡野中的漂泊联系在一起,尤其跟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被告知我不再得到庇护,我已经受到别人怀疑的那个春夜。

人们说,小提琴长期以来始终遭人蔑视。直到中世纪末期,人们总认为它太喧闹、太尖利,只配在小酒馆中伴人起舞,是吟游诗人和街头艺人的饭碗。要是没有茨冈女人,没有犹太人,它兴许就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因为很容易校音和携带,流亡异乡的民族接纳了它。外乡客和流浪者的乐器,它以委婉曲折而又悲哀动人的长乐句,鸣唱着逃亡者和流放者的永恒怨苦。

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偶遇,犹太人的这一忠诚同伴引我迈入了音乐的世界?究竟出于什么样的本能,我竟然对音乐一直无动于衷,直至后来听到它那常常破损而非快乐的召唤?钢琴的源泉更为广泛,但它似乎体现了舒适与安稳,管风琴的鸣响似乎从天而降,使教堂震颤,但钢琴也好,管风琴也好,一开始都没有诱惑我。我曾美滋滋地听着妈妈哼着古老的弗留利小调,但我从来没有想?,另外一种人类之声,一种不属于她的声音,有朝一日会令我感动。歌剧在我看来是一种粗野的、漫画般的东西。小提琴则相反,一下子就征服了我,我这人,我的命运肯定要凭借那么多的关系,把我跟以色列的子孙的命运联结到一起。

被它的歌唱诱惑,不就是侧耳聆听大屠杀 的古老喧闹,听到被咒种族的幸免于难者趁着黑夜出逃,背上只负着从浩劫中抢出的唯一财产吗?小提琴兴许就是他们的资源和慰藉,而在我自己的苦难历程中,它就是我跟薇玛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刻的强心剂似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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