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玛·卡尔兹教会了我喜爱音乐,还有如何去喜欢它。她让我听收音机里贝多芬的许多交响曲。迄至那时为止,我在乐队的演奏中只欣赏人类情感的描绘或自然景色的浮现。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维瓦尔蒂的《四季》更美的了:用小提琴的拨奏,成功地隐射了冬天里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用强有力的齐奏来转达春天里一场暴风雨的电闪与雷鸣!薇玛对我的热情莞尔一笑,随后,她用她那柔美而平静的嗓音,带一点点动人的外国口音,告诉了我欣赏这位威尼斯人才华的音乐上的理由,比如说,她教会了我认识到,模仿性和弦的效果是次要的,我必须特别地去关注调性的选择:E大调,圆润而又嘹亮,给了春天,G小调,焦虑而又忧郁,给了夏天;F大调,那么粗犷的味道,适合秋天狩猎的场景;F小调,如愿以偿地荒芜,是为冬季。或者关注使用乐器的方式:我有没有注意到,在《春季》这一乐章中,对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取消,是如何使得一个四月的清晨变得如此清澈透明?或者,在《秋季》的柔板中,对弱音器的使用,是如何狡诈,令人联想到,参加葡萄丰收节的人在开怀畅饮之后,已经昏昏欲睡了?
毋庸置疑,这些微妙之处完全没有进到我的心中。我属于那样一种人,当他们在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中辨认出了那些熟悉的段落时,便会带着一种入门者的神态,频频点头,一会儿是小溪的潺潺细语,一会儿是杜鹃和鹌鹑的鸣啭,一会儿是农民们的舞蹈,一会儿又是暴风雨的震荡。把形象放到音符底下,这在刚刚入门的爱好者身上是一种最普通的误会。我特别为这一差错感到脸红,尤其是因为,罗贝托·隆基已经教过我们如何正确地看待绘画。能体现一幅绘画价值的,不是它的题材,而是线条与色彩的构建。同一道理,我的这位女朋友强调说,伟大的音乐只因音的聚合而存在。为什么要在仅仅只体现节奏与和谐的音乐里,一味地寻找心灵状态呢?为什么要让快板相当于一种快乐的爆发,缓慢的乐章相当于忧郁的愁雾呢?人们难道会自动地把某一种颜色跟某一种感情固定地联系到一起,红颜色与一种愤怒的冲动,蓝颜色与一种静心的欲望,绿颜色与一种对乡村的怀恋?
薇玛给我援引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作为脱离任何意义的音质结构的范例。但是,当我求她告诉我,当初,她为什么没有选一件像钢琴这样的乐器,因为在我看来,钢琴更有利于抽象的探索,而是选择了小提琴这样一件乐器,依我看,不管人们愿不愿意,小提琴都会直接拨动人们的心弦,而且倾向于表现一种狂躁的忧愁,听了我的问题,她好一阵子里一直一声不吭,随后,越发起劲地继续着她的解释。音乐,无论人们是用乐队,还是用钢琴或小提琴来演奏,也无论人们把它们改编为夜曲、随想曲、摇篮曲、船歌,都不表达别的,而仅仅表达它本身,姑娘向我这样重复道,带着一种隐隐的固执,这固执当然不一定是由我腼腆的异议———异议之后紧接着乖乖点头———招来的。她皱起眉头,盯着地面,仿佛在聚集全身的力量,准备拿出最后的论据,坚持到底。任何人换到我的位子上都会明白,她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斗争中抗争着。她最喜爱的那些曲目,明显戳穿了她话中的谎言。她为我演奏了《爱之梦》 的小提琴改编曲:太具有甜蜜幻想的浪漫曲,她接着对我说:“糟糕的李斯特”;而我,竟表示完全赞同她的意见,而根本就没意识到,她只是出于自豪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才坚持这一观点。
奇特的回忆,那些漫长的夏日之夜。在给我们的学生放假之后,我带我的女朋友,来到我在卡萨尔萨附近一个小村庄维苏塔租的阁楼。我在阳台上放上两把秸秆编的椅子。在我们面前,渐渐昏暗的平原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塔里亚门托河边上显出影影绰绰轮廓的小树丛。微风中,玉米田波浪一般起伏不停,一条长长的运河辉映着落日的最后一线光芒,在两排细长的杨柳树篱之间,突显出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另一边,西面,夕阳的光芒给海上飘来的乱云绣上了一圈紫色的边廓。相邻农庄中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回家,一筒子牛奶挂在车把子上。我们听到院子中水泵的吱咕吱咕声,母鸡被人掏了蛋,哗哗啦啦地拍打着翅膀,咯咯咯地叫着以示抗议,然后,一切复归于寂静。她从匣子中取出小提琴,为我演奏了她保留曲目中最温柔、最妩媚的段子,在每两段之间,都给我解释那些写在乐谱中的音符的价值。空脚的二分音符,圆圈的全音符,勾脚的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倍升号,三连音,琶音……我匆匆躲进了虚构,生怕不得不回复那一道热辣辣的目光,仗着天黑,她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与此同时,她的弓在琴弦上上下翻飞。
为了不至于太被动,我连忙肯定地对薇玛说,文学也一样,应该被看成是一种对纯粹之美的努力追求,而这种美是独立于道德内容之外的。我带着一种跟她颇有些相似的恶意,对她说,在我看来,没有一部小说比纪德的《背德者》构思得更妙,写得更好了。我刚刚读到这部小说,它真正的主题被巧妙地伪装了,并不是对所有读者都那么明显的,兴许对我也是如此。米歇尔的故事 对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我只把它归于文笔的奇妙,但是,我在我所有的藏书中单单选了这一本借给这姑娘读,而不是另外的一本,这一事实就几乎说明,我以我的举动,在无意识地等待着,希望我们两人一天比一天更难堪的那个处境能有一条出路。无论如何,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一信息最终到达了目的地。薇玛明白了,我在借用那个年轻法国人在北非的经历,为自己摆脱一个无法大声转告给她的秘密。
她脸上堆着苦笑地把书还给了我,向我保证说,很长时间以来,她就猜到了我的意图。现在,她补充说,既然我剥夺了她最后的一丝幻想,我就不应该认为我还能指望她什么。相反,她感谢我的率直,这使我在她眼里越发弥足珍贵。所有的话全都低声地、迅速地说开了,丝毫不让我有时间表示赞同或反对。说话时,薇玛带着母爱般的柔情,抚摩着她的小提琴。当她说完后,她又抓起琴把,对着田野上正冉冉升起的月亮,演奏了一曲贝多芬的《告别》奏鸣曲,缓缓的乐章慢慢地流泻在夜空中。
没有任何别的女朋友表现得如此细腻,如此慷慨,如此情谊浓厚。在我的半告白之后,她还迫使自己付出艰巨的努力,来参加同盟会的活动,当我把学生们带到一个农庄的院子里,或者一个村庄的广场上,面对着惊讶地围观的农人们,在那里背诵诗歌时,她一直随同着我们。我们创作一种叫维罗塔的诗歌,四行短短的诗可以伴着舞蹈来吟唱,跳舞时双拳叉在胯上,轮换着一只脚从另一只脚上跳过去,我至少发明了这一步法,好显示一下这些学生们的灵巧与优雅。这些快到青春期的少年,动作中充满了本能的和谐,而随着青春期的来到,这种和谐也将消失。我的口袋中总会捎来一些小礼物,以奖赏舞跳得最好的人:糖精做的糖果、弹弓、各种颜色的橡皮。只要他们嘴边还没有长出毛来,我就可以说,这些关注就是彻底公平的,看着他们在场地上舞蹈和扭动,有时候还有农民的孩子在学样子,我最多会问一下自己,这里头的哪一个,有朝一日会以某种超越了教育法上的好奇心,跟我的命运连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