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个年轻的中尉步下讲坛,摘下眼镜,边走边“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所谓严肃,就是那种氛围吗?我笔立当地,身周的景象变得模糊暗淡,不知从何处吹来了冰冷的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往地底沉了下去。
我想:那就死吧。我相信死亡即将真实地到来。前方的树林沉寂无声,一团漆黑,有群鸟儿自山顶飞起,如同挥撒在空中的一把胡麻,无声无息地远去了。
啊,就是那时!——身后的兵舍那边,不知谁在用铁锤敲钉子,“叮叮当当”的击打声远远传来。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真如“眼中的鳞片顿然剥落”,什么悲壮、严肃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像是脱离了凭依物般地,顿觉浑身失力,只觉这一切无聊透顶。我呆呆眺望着夏日晌午的沙滩,心中唯余一片空茫。
此后,我将大堆的物品塞入背囊,恍恍惚惚地回了乡。
那邈远而微弱的铁锤敲击声,不可思议地自我眼前干净剥落了军国主义的幻影,我再也不会为那种看似悲壮严肃的噩梦所醉了。然而,我就像被那小小的声音贯穿了脑髓的靶心,自那以后直至如今,都好像患着一种奇特而危险的癫痫症。
并不是说曾出现过什么凶暴的发作,恰恰相反,每当我被什么所触动,欲为之振奋精神时,那种不知来自何处的、邈远而微弱的“叮叮当当”声便会传入耳中,我也就立马浑身失力了,眼前的景象也陡然变色,就像电影放映到半途突然中断,只剩下一块空白的屏幕,我木然凝视着那块屏幕,发觉一切皆是幻影,什么都没了意义。
最初,我在邮局工作后,曾想过:现在可以自由地学我想学的东西了!我计划着先写一部小说,写好后拿到您那儿去请您指点。于是,我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写了篇追忆军队生活的东西。我投入大量的努力写了近百页,在眼看着一两天内就能完稿的一个秋日的傍晚,我从邮局下班后去了澡堂,泡在温暖的澡池中,考虑着回家后该怎么写那最后一章——是像《奥涅金》的终章那样华丽而哀伤地收尾呢,还是写成果戈理的《两个伊凡的吵架故事》那种绝望的结局?我兴奋地构想着,仰头望向了悬挂在澡堂高高的天花板下的电灯泡,这时——“叮叮当当”,自远处传来了那种铁锤的敲击声。于是,倏忽之间热潮退尽,我发觉自己不过是一个在昏暗的澡池一角腾来扭去、将池水弄得“哗哗”响的光溜溜的男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