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他独自背起行囊,来到山里,沿着羊肠小道,一直往前走,绕过盘在山崖上枝干虬曲的马尾松,再穿过一丛丛烂漫的山花,就再也寻不回原来的路。他并未因此感到恐惧,他也不怕路边茂盛的草丛中是否会蹦出吃人的兽。他本来就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来这山里是为什么。
天色眼瞅着阴暗下来,风从清凉渐至刺骨,山的形状一点点变大。他在溪流边停下,掬把水,往脸上浇,然后看见林边一所房顶褥有茅草的屋子。兴许是矫情,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杜甫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他不无自嘲地咧嘴微笑。门是虚掩的,应手而开,正在屋里烧火做饭的老人见他进门,放下手中的木勺说,找谁?老人说的是乡音,声音嗡嗡的。不过,他能听懂。他说,师傅,我怕是迷路了,能否借宿一晚?老人的眉毛跳了跳,打量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呷过饭么?
他摇摇头放下行囊,在灶前矮竹椅上坐下。老人往锅里添了把米,水咕噜咕噜响。弥漫开来的水蒸气打湿老人的眼角眉梢。老人并未再说别的,比如他从哪来,来这里干什么。也许是陌生,也许是因长期独处而不善言辞吧。他们沉默地坐下。他递过去一支烟,老人一开始不准备接,拿起搁柴堆上一根黄澄澄发亮的烟杆,他继续塞,老人接了,点燃,啧啧嘴,眼里渐渐露出柔和的光芒。
窗外已经有了月光,颜色发黑。空气里弥漫出苔藓的甜腥味,被风扔进屋,黏黏地贴在脸上,痒。低矮的灌木在大地上此起彼伏,黑色让它们丧失了树种的意义,凸起或凹下,状若野兽,口鼻间喷出冰凉的气息。没有鸟,鸟都睡去了。但若沿门口那条斜斜的小径,绕过湿地,进入不远处的山林,可以在密密麻麻的枝丫间发现它们,一只只,黝黑的,肉质鲜美。这时,只需打亮手电筒,让强光对准它们,再伸出网兜去套,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弄上十几只。它们的智慧已被夜晚撒下的谎言所彻底蒙蔽。
他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口。屋子很小,不到二十平方,左边墙壁下搁了张做工甚粗糙的杉木桌,桌腿上深褐色的树皮都未剥尽。因使用日久,桌面泛出油光,还裂着口子。墙是泥巴墙,焦黄,从豁口处能看见里面隐藏的三指宽的篾条。篾条旁贴有一张很有些年月的毛主席像,旁边还有个小门。右边墙壁上方并排贴了两张搔首弄姿的美人头像,下方钉着条米许长半尺宽的木板,上面胡乱放着一支牙刷、一管用了大半的中华牙膏及一些别的生活用具。木板下是垒得整整齐齐的柴火。
老人的脚就架在柴火上,裤腿漫不经心地卷到膝盖处,露出粗壮的汗毛与几块椭圆状紫黑色的伤疤。老人的左手抓着他递来的香烟,用力地抓,姿势不无笨拙。老人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享受。老人是护林员,姓林,林师傅。
老人的脸因长期的日晒雨淋呈现出紫黑色的光泽,皱纹叠着皱纹,眼窝深深地藏在皱纹里。老人应该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尽管双手如同钉耙般粗壮结实并满是茧子。老人咳嗽了声,喉咙里“嘎嘎”响,吐口痰,用脚拭去。老人没说话。他也没。房间里没有闹钟走动的声音,静极了,时间似乎已经不再流动。老人与他屁股底下的竹椅不时地咯吱咯吱响上一阵。屋外传来水从岩石上跌下时发出的毕毕剥剥的细微声响。应是水声。虽然溪流离屋子的距离怕有百米,在这寂静天籁中,也许只有水的声音才能穿透重重夜幕。溪水甚清,水底铺满黑石,映得出人的五官眉目。石头大小迥异,多呈扁圆球状,卧于水中,东一个,西一个,踮起脚踩在上面,就能从溪这头走到那头,不过却没见着鱼。也许鱼都被老人抓来打牙祭了吧。他这么想着,微笑起来。屋里的空气活泛了些。老人的脸上有了笑意。老人此刻的样子有点儿像父亲。
父亲是2000年退休的。单位上敲锣打鼓送来一块“光荣退休”的牌匾时,父亲正挑着一对木桶去屋后的菜园浇水。家里人都劝父亲不必再去菜园子里,万一磕磕碰碰什么的,就不大好,再说家里又不缺这些买蔬菜的钱。父亲就不肯,说,这是锻炼身子最好的法子,还能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用大城市里的人的话来说,这叫“有氧运动”。话虽这样说,但他想,这恐怕是父亲心理对土地那种本能的誊恋在作怪。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是离不开的。父亲虽托那位据说有一手精湛阉鸡手艺活儿的爷爷给的几块银洋念了书,考取一所农校当了国家干部,吃上公家饭,仍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先是蹲在田边干农业技术员,后来回老家就改行与山上的树结下不解之缘。父亲是庄稼人的性格,不善言辞,不通人情世故,按母亲的话说,别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分钱他也不会上前问一声,只晓得埋头干活,莫说去别人碗里抢吃的,就连自家碗里的也守不住。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父亲现在在路上若见到铁钉啥的,总要揣入口袋弄回家。这放过去还情有可原,毕竟物质太匮乏了,省一分是一分,可如今都啥年代了?母亲说父亲狗改不了吃屎,就这么大出息。父亲也不分辩。过些日子若要钉箱子、木板,父亲就会从旮旯里找出那铁钉,很得意地摊在手上给母亲看,弄得母亲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