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许多余:纯真年代(1)

最后的盛典:散文卷 作者:安意如


父亲和我们的村庄

我们的村庄犹如一把利刃,时刻有刺穿我生命的危险。但我情愿回忆、情愿沉醉、情愿自己一次一次被记忆戳伤。我一遍一遍一点一滴回忆,想让那些温情在我的灵魂深处再多停留哪怕一秒 这样幸福的滋味就会大片大片蔓延。

平静的草地上凉风乍起,无须什么过多的言语。我知道,我已麻木太久。而根治麻木最好的药方莫过于死心塌地的回忆了。行走的这个没有什么感情的城市中,时刻有种虚脱的感觉,许多时候目的并不明显,但却是迫切的需要,它们总是想方设法地牵制着我。

也总有一种错觉,自己已经被那个可爱的静谧的村庄给抛弃了,被那些亲爱的人遗忘了。也许,也许他们只记住了有个叫亮亮的一米多高的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他瘦小的身影如一阵风般疾驰而过,随口撒下不成曲调的音符,空旷而寂静的山村里溪水呜咽,炊烟四起,他带着自己的千军万马,指点着不属于自己的江山 颤巍巍地去了。

而我将去向何方呢

路很多,很长,杂乱无章,漫无边际。路像一条条麻绳,拴在我的鼻子上,把我从宁静的山村牵进一个个陌生的城市。

迷惘过,彷徨过,错乱过

每当我感觉迷失的时候我便总想起我们的村庄和父亲。

我在这里乞求您 父亲,原谅我,原谅我曾经的固执和无知,原谅我一次次的不辞而别,把我们的村庄像愿望一样紧紧包裹在梦中无情地带走,留下孤独的你独自在田野里无声无息地和老牛一起耕种。原谅我把您的话当耳边风置若罔闻,原谅我一直以来漠视你那粗糙而温暖的手掌,原谅我不能理解你日渐蹒跚的脚步

我深深地记着那个牛棚,凌晨四点的山村冒着潮湿的热气,电闪雷鸣,你背一个麻布口袋,我像一条狗一样忠实地跟在你身后。你将带我去一个城市,妈妈和妹妹都在那里。忽然下起了大雨,你把我抱进那个牛棚里避雨,臭烘烘的牛粪就在我们脚下,把我们紧紧包围在中间。苍蝇蚊虫静卧在茅草顶和死杉树上,它们在思考着关于一个夏天里最隐秘的故事。我吸溜着鼻子,轻轻地闻着。

你问我,味道怎么样

我说,香。

我也深深地记着那些多灾多乱的伏暑旱情天气,日幕西沉,百虫吟叫,繁星点点,宽广的大地拖着疲惫的身影隐藏进冰凉的溪涧和山洞中。雷声来了,它们不语;闪电来了,它们不语。一旦雷声和闪电都不来,它们便开始长久地咆哮,把无限的怒气发泄在我们的村庄里、田野里,让庄稼枯死、房屋闷热、人畜不得安宁。

晚饭过后,我们一起泡一壶茶,灌进一个高粱酒瓶子里,你叫我带上它,然后拎着两个塑料盆朝一个叫团田的山沟里走去。我还是像条狗一样,紧紧地跟在你身后。我们穿过干燥的草丛,不停地用手拨开萤火虫,以扫清视线的障碍找个合适的下脚的地方。

一条条蛇在我们的土地里吱吱地游动,间或爬过我的脚尖、脚背和脚踝。我们没有一丝紧张、惊慌。

然后我们脱光衣服跳进那条小河里,你拿大盆,我拿小盆,一盆一盆地把河水舀起,朝头顶上的龟裂的水稻田里泼去。你一盆我一盆,哗啦哗啦的响声回荡在整个山谷。渴了,就喝我胳肢窝夹来的茶;累了,我们就倒进河里,让清凉的水给我们来个全身按摩。

整个山村都在呼啦呼啦地流汗,我的心累得怦怦直跳,我仰面朝天地躺在草丛里,父亲则不停地跺着脚 他在为我驱赶一些毒蛇和害虫。

忽然,他大叫一声 蛇!

我一骨碌跳起来,在哪里

跑了。

说罢,他一把抱起我,朝着那片跳跃的光亮走去。我趴在他的身上,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我看见我们的村庄忽然间苏醒了过来,长出双腿和翅膀,像个巨兽一样正匍匐潜行。时光在汩汩流淌,而我的眼神却越来越缥缈越来越游移甚至捉摸不定。我感觉自己正从那个巨兽的脊背上滑落。我挣扎着,但无能为力,我就要像一块石头一样无声落地。

盲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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