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打来电话的时候,刘天正跟健身房里的一堆器械较劲。
现在让那个叫二十一点五的可笑男人连同空气一块消失,让这个叫刘天的31岁的阴郁男子来谈谈为什么他会在每天的傍晚时分趿着拖鞋踏着自行车到这个小城靠近海边的那家健身房去做这种枯燥而乏味的肢体运动:
“最大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比较脏。我正一天比一天地脏下去。我为此恐惧。
“我希望这种运动可以减少我的恐惧。
“我当然不是试图通过运动时器械发出的粗鲁撞击声或推举器械时体力上的疯狂消耗去减灭恐惧。我没有这种自欺欺人的臆想癖。确切地说,我是希望这种运动过后,我的身体可以变得不那么丑陋,我身体的脏因此减少一些。
“作为一个31岁的男人,我觉得骨头和脂肪是生活中相对比较肮脏的东西。我越来越见不得它们。可它们却是生活中最喜欢跟我接近的家伙呀。我的意思是说,生活中我的形象经常以两种极端的状态呈现:有时候简直形销骨立;有时候又突然大腹便便。
“死亡是什么?是脂肪在空气里油汪汪水汪汪亮晶晶地流下去,然后骨头被迫抛掷在阳光下;一些哭泣声从骨头中间淌出来。我常常会在想象中看到这种忧伤的场景,听到这种忧伤的声音。我为此不安。我想我该尽量遮掩这种宿命。我认为筋肉比较有城府,我希望身体上多一些筋肉,以便使我不那么多地看到死亡的影子,不那么多地听到死亡的冷笑,于是我选择了这种运动。从某种角度讲,我是个不认命的人,敢于和青春干一场拔河比赛。
“我迷上这种运动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源于某些温暖的臆想。
“健身房是个多么充满青春气息的场所呵。那里有那么多年轻的女孩子。她们是附近医学院的女学生。她们谈不上漂亮。但她们干净。她们脸色很好,有苹果皮的光泽,上面没有皱纹没有色素沉着,她们笑的时候连牙床都会露出来,她们的牙床是新鲜的红色。我迷恋这种干净。我喜欢看到她们。
“所以我让自己成为健身房里眼神迷离左顾右盼的一个人。我越过那些方头方脑的外形愚蠢的器械找寻她们的身影,我把视线定格于她们中的某一个,想象自己和这个干净的女孩谈起了谈爱:我们在榕树下看书,去海边同喝一个椰子,我去拉她的手,她会脸红。
“瞧!我是一个多么渴望爱情的人。进一步说,我是一个多么渴望纯美爱情的人。”
刘天,这个31岁,年纪处于不尴不尬时际的男人,有着不为人知的一点隐秘,却对纯美仍抱有幻想。这没什么不好,想必如此。
陈词在电话里对刘天高喊,飙车去!
陈词有一点非常不好。她想干什么时,可不管别人在干什么。换句话说,从性格角度讲,她有点自以为是,至少这个八月里她是这样。
刘天眼下并不打算讨厌陈词的自以为是。他会立即和陈词去飙车。他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沉溺于那些沉默寡言的事情,必要的时候,他也该找个人说说话。如此说来他上次对陈词的那一大通谎言并不完全是言不由衷。
陈词穿了件红色短袖上衣,纱质的,很薄,风一吹会把她身体的优点更好地呈现。她绝对是个漂亮女孩。刘天想到他已有一星期没见她了,换句话说,她一个星期没找过他了。他们慢速向前骑行。刘天问陈词,这一个星期你都忙了些什么?
谈恋爱!陈词喜不自胜。
刘天看看她的脸。不错。光洁、鲜艳。难怪!
他禁不住都要佩服陈词了。就在一个星期前,她满脸焦黄地与他站在木棉树下,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百无聊赖地瞎转悠,看到男人眼睛里射出绿光。一个星期后的现在,她竟成功把自己滋养成了一个鲜亮女孩!
陈词的伟大之处在于,她的爱情是个宏大的概念,它并不专指某个场次,她的爱情是勇往直前的场次们堆积起来的一台大联欢。因此她是个对爱情局部失控整体霸权的宏观女孩。刘天不由对她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