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时光 九(2)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人比往常多,工宣队的几个领导都在,还有校团委书记,平时这些人也会来看排练,但只有在彩排的时候才会到齐。他们神情肃穆,好像已经进入临战状态。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发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女同志,她剪着短发,样子干练。我不认识她,但她从容地坐着,并不像是客人。

团委书记说开会了,他先给大家介绍新来的工宣队队长徐同志徐队长,就是这位女同志,以后文艺队就由徐同志直接领导。接着是徐同志讲话,她说她先来宣布一个组织上的决定,原工宣队队长刘某某同志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经研究,撤销其驻校工宣队队长职务,留校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一时更加安静,这安静像座山压在头顶上,谁都说不出话来。

太突然了,工宣队刘队长,那是跟校革委会主任有着一样权力和威严的人,相当于现在的校长,跟校长并列执政,甚至更有权威。他背着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可不是个亲切的人。他极其严肃,时不时地到礼堂看我们排练,但他并不说什么。生活作风错误,令人震惊,我看不出,他不像。在我眼里,犯这种错误的人都是色迷迷的,看见好看的女生就两眼放光。他不是。他来看我们排练,背着手,脸上像铁板一样严谨。

像铁板一样严谨的人犯了生活错误,是真的吗?组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千真万确,刘队长没有到场,他已经到学校食堂劳动去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看见过他,他戴着旧草帽,骑着旧自行车,车后驮着一只大箩筐。他当了食堂的采购员,专门买米买菜。

另一个人是谁呢?那个受害者。

徐同志没有说,她申明的是这件事的错误程度,她说在这个生活作风的错误里,他们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但经组织上证实,没有发生性关系。她强调了两遍,没有发生性的关系,没有性关系,所以从轻处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性关系这个词。从来都是说男女关系,搞男女关系。性关系跟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又是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太令人费解了。男生女生们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别人,每个人心里乱糟糟的,既困惑,又惊慌,好像到了一个又陌生又危险的地方,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个事件之后翟青青就不见了,文艺队演出的节目里,也就没有了杂技。翟青青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议论她,她本来就不是我们中间的,她不是南流镇人,她讲的一口白话既不是广东的,也不是N城的。从口音到肤色,到她的身怀绝技,她的软底鞋,都不能使我们有同类感。谁会对她有持久的兴趣呢?

很多年后,一九九八年,我回南流,路过N城,和旧日的朋友吃饭,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突然提起了这个名字,翟青青。你还记得翟青青吗?他问,她说是你的中学同学。翟青青,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提起她,十分意外,朋友说翟青青多年来一直从事文学写作。南流镇是一个离文学特别遥远的地方,很多年里买不到像样的文学刊物和书籍,我的所有同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没有人阅读文学书籍,更没有人写作。在整个南流镇,我没有听说有人写作并坚持二十年。

他说翟青青一直在写,有很长时间没有生活来源,但她一直在写。她曾上过北大作家班,只去了一个月。后来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寂静与芬芳》,他曾看到过稿子,小说不合常规,没有完整的结构和扎实的人物,但句式奇异,感情痛切,读过的人都会心有所动。小说没有能出版,无论书商还是出版社,都嫌无利可图。翟青青没有知名度,年纪也大了,她的小说可能没有机会出版了。他又说,现在她可能还在北京当北漂。

我会遇到翟青青么?

G省的文学北漂,绝少有能熬过三年的。他们在北京的各文化单位打工,文学杂志、文化杂志、时尚杂志、房地产杂志,各类出版社、电台电视台、网站,各种写作班研究班,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拿最低的工资,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夜晚写作到深夜。他们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也看画展,看地下电影和戏剧,出席颁奖仪式,聚会,故宫和长城,也都趁机去了。有人写出了作品,发表了,又写了作品,又发表了。他们一边写作一边寻找爱情,找到了,两人就住到郊区县的便宜房子里,就算留下来了。找不到的,热情就消退了,爱情也跟文学一样,令人难以捉摸。而文学又是多么无用的一件事,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带来荣耀,仍然要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就这样,他们消耗了青春期的热情,觉得自己老了,于是他们就回到了故乡。有的人,觉得当过了北漂,就算实现了梦想,总算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过了,没有像白痴一样,一辈子,都过着上班下班的单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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